“仙神,长生,朕自然是不信且不愿意为之而俯首,浪费心思的。不过若是当真能将朕的寿命延长,使朕将那未尽的功业完成,便是信上一信,叫那方士之流骗上一骗,又有何妨?”
蒙毅目光倒映之下,君王如是言。本是高大且在那气势与威严的加持之下,如山如渊,恍若神人一般的身躯似乎终是因此而染上几分凡人的色彩,而变得有似生人。在人之生老死病等种种面前无能为力的生人。
力有不逮,纵使是充满了雄心与壮志,有着超出时代眼光与想法的帝王,在并没有仙神显世,自己终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与死亡之时,同样是无力的。
于是嬴政所做的不过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自己走向衰老与死亡之前,将那庞大且宏伟的蓝图一点点构筑和完成。
“况且徐市其人,若是在九州之地,叫大秦的威严所摄便罢。茫茫大海之间”
显然从八百年前,从彼时开始,嬴政便不认为徐市会老老实实的将那寻找仙药的任务完成。只是
“陛下您既然知是如此,知晓”
蒙毅的话语于此模糊,将那秦皇求长生的话题掠过,却是开口,对着君王做出询问道:
“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使徐市将不死药交出,而非是将那真实意图”
“死?朕自然是害怕和畏惧死亡的。”
与其说是怕死,不如说是害怕事情未曾完成的帝王如是言,对着蒙毅给出答案。却又在下一瞬间柔和了面色,显出几分似笑非笑。对着蒙毅打趣道:
“况且朕总归要提醒提醒这些方士之流,使其知晓,朕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好拿的。”
于八百年前的蒙毅而言,一切种种似乎由此而得到解答。然而蒙毅心中却又还有疑问,盖因为齐国虽灭,然而徐市是齐人徐市,而非是秦人徐市。若是徐市当真是发现大海之外的土地将邹衍之大九州一说验证,届时所建立之国度立下之道统是齐国而非是秦国
“华夏与诸夷”
背对着蒙毅的君王冷嗤,雍容且俊美的眉眼间似乎由此而平添几分冷锐。
“自姜太公辅佐武王伐纣,周天子分封侯爵。姜齐是华夏,田氏代齐同样是华夏,而我大秦起于西戎,同样是华夏。骨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便是徐市当真有那本事于海外建国,再建齐国又如何?”
“我大秦可灭六国,自可将其收归版图,使其回归华夏。此为我华夏内务,是六合一统,华夏之盛事,幸事。”
然而彼时说出这话语的嬴政不曾想到,徐市最终之所选择的,并非是再建齐国,又或者如同齐国的先辈们一般驱逐蛮夷而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海外开辟属于自己、属于华夏的道统。而是选择同那蛮夷相融合,使自身成为蛮夷的一部分。
更不曾想到至亲的骨肉兄弟,纵使权势与皇位诱人,可竟然有丧心病狂如胡亥者,不仅未曾将那兄弟放过。便连公主,连未曾有皇位与权势竞争的自身之姊妹同样未曾放过。而是将其一一虐杀。
“不可能,一面之词而已。骗人,都是在骗人!”
“秦皇嬴政,不过是独夫!是独夫,是民贼,是暴君!”
“又如何能够,又怎么能够”
仓皇,茫然,不安空气中似乎只闻得徐市的呼吸声响,再没有任何过多的言语及痕迹。便连那似乎充斥在耳膜的,喧嚣、求饶之语仿佛同样因此而淡去,而变得失去了那所有的踪影及痕迹。
徐市耳侧与脑海中回荡的不过是昔日秦皇的面容,是那世人言语里的暴君对自己的对自己的什么呢?徐市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清楚过秦皇,更未曾看清楚过那位大秦的皇帝陛下。
甚至于在原本、在最开始的时候,八百年前的徐市无疑是志得意满且沾沾自喜的。纵使是清扫六合结局春秋战国以来上百年分裂局面的秦皇又如何?心念故土心念故国如徐市,如那很多的遗老遗少们并不感恩于嬴政。
更不会因此而对嬴政有任何感激。那天下只是秦皇一人之天下,嬴政所为的,同样只是他一人的权柄与帝国。秦扫除六国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嬴政所要建立的,会是这样一个帝国。
一个将所有的权利与权柄集诸于一人的,并不愿再复昔日之旧制的帝国。
你秦想要称霸天下我们可以理解,你秦想要坐这天下之共主我们同样可以理解。毕竟孔子著春秋,七雄分战国,你秦不过是将一切恢复到往昔周共主天下之局面。但废分封而设郡县,便连我们各退一步,将你大秦之王子皇孙分封出去你嬴政同样不乐意
“嬴政啊嬴政,你莫不是要斩草除根挖坟掘墓,将我等六国贵族彻底灭去不成?”
这是六国的遗老遗少们所不能容忍。同样是徐市彼时的徐市自觉将秦皇玩弄在掌心里,不过是区区几句虚言,便足以使这帝王为之而头晕目眩,如同找不着北一般沉浸在所谓的求长生里
这自诩聪明且与众不同的方式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而是想要青史留名,想要回复故国,想要做出更多的、某些不一样且足以使人眼前一亮的事情来。
野心与贪念在膨胀。但很快的,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纵使被卷到其中且被针对的并非是徐市,更非是那所谓方士的群体。徐市却是畏了,俱了,怕了。某些膨胀起来的心思便如同一戳就破的皮球一般,再不敢有任何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