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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不谢的花瓣上(第3页)

我把你拥在怀中。你像风中的花朵般抖动着。我吻着你。你的热泪滴落到了我的胸膛之上。

啊,亲的倘若天上只剩下两颗星星,那就是你和我,我们要固执地互相吸引;倘若地上只剩下两棵树,那也是你和我,我们的根须和枝条都要顽强地互相纠结

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从囚禁我的那间小屋的窗栅望出去,可见面目狰狞的雨云,正在张牙舞爪地攒聚、翻腾。一场暴雨将不可避免地来临。

囚禁我的原因非常单纯。在通向囚禁我的小屋的那条通道的墙上,刷着一条白漆的标语。那是一条很值钱的标语,因为每一个字至少得耗去半桶白漆。他们为什么要用白漆刷那条标语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至今也还是茫然。也许,那仅仅是因我们那个小小的研究所的仓库里,恰巧有十多桶白油漆,而在那个岁月里,白油漆除了派作这类用场,也实在别无他用。那白油漆写的标语,字体是很遒劲的。那是我曾经最尊敬的程师的法。当然,他是被迫去写那条标语的,两年前他曾给我来信,深致愧意,并告知我那条标语已被彻底铲去,那堵墙重新刷过,不再有一点痕迹。然而那条标语实际是漆在我的心上的,除非我这躯体陨灭,它将永存,并且永远显示着程师杰出的法“叶匪荷夫猖狂反对同志罪该万死”

这两年里来访问我的人,几乎都要提出这个问题“当年你是怎样反对的”我的回答总是令他们扫兴“当年我并没有反对过。”是的是的,我绝不是什么反对“”的先行者。十二年前把我揪出来,说我猖狂反对了,不过是因为查出来我在一九六〇年发表在报纸副刊的一首寓言诗中,有一句“青青的江水,颠倒着岸边的景物”。我向“专案组”一再解释,当时我甚至不知道是谁,我怎么可能写诗“谩骂”她呢然而,他们有一个极为强硬的逻辑“你为什么不写成清清而写成青青”是的,我至今自己也还纳闷,当时为什么不将“青青”写成“清清”他们有了这样一首“反动诗”作为我罪状的“主干”,自然不难凑齐其他的材料,使我的“反”行为成了一棵阴森森的大树,连我说过“歌剧白毛女是不朽的作品”这样一句话,也被解释为“猖狂攻击同志培植的舞剧白毛女”啊,不必赘述这些,这些都还不是令我绝望的因素。我在那个阴湿的傍晚之所以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因为冤屈难伸,甚至并不是因为被剃掉了眉毛,遭遇到非人的折磨,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我最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父母对儿子的,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之,朋友之间的,当然,还有最最浓烈而醇郁的情

当我被囚禁在那间小屋中时,我的父母一对老实而胆小的老知识分子已经被用闷罐车运去了湖北干校。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是些解放后毕业的大学生也统统被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去了。我昔日的朋友,特别是本单位的,也都同我划清了界限;当然,事后他们又都来找我,告知我他们当时所承受的压力,希望我一定谅解。我也诚心诚意地一一谅解了他们。然而当时的我,除了接受提审、批斗、侮辱、折磨,实在是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怜。在一个没有的世界上,我有什么必要继续生存呢

亲的,有一点我得向你坦白当我被揪出来之后,我思念得最多的,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哥姐姐关于你,我只是偶尔在心中痛楚地闪出几个镜头,然后便强制自己关闭了记忆的闸门。因为,我觉得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我同你之间的感情纽带,是最容易自动消亡的。父母兄妹,不管他们将怎样对待我,我们之间也改变不了血缘关系。而你,当时还不为单位里的其他人所知,甚至还不为我的父母兄妹所知。我们是在六六年春天那个玫瑰色的星期日里邂逅的,我们在大疯狂般的世态中,从台风的风眼里寻找宁静的间隙,进行着我们的初恋忽而我没有赴约,你当然很快便会打听出我被揪出的消息,你对我不必承担任何义务,我对你也不该怀有任何企求,我们犹如旋风中的落叶,虽然一时碰撞在一起,但终究会各飞东西。所以,当我在那间小小的囚室中哀叹没有来慰藉时,对你是既无盼求也无怨愤的。

那个傍晚我决心死去。当时我们那个单位已经有一支不小的劳改队,劳改队的成员都是经过轮番批斗以后戴上帽子的定案“牛鬼”。至于我,还得经历半个月以上的每日三场的游斗除了本单位斗,还要借到外单位斗,以巩固人们对“同志”的尊崇,才有希望从单人囚室中转到劳改队中去那竟一度成了我的最高理想。但是后来“专案组”时时喝告我,依我的“恶攻”罪行,我是属于“扭送到公安部门,可以法办的”。这样,我竟连到劳改队中去的希望也破灭了。我决心反抗。我本来并不曾反对。但是我不明白,即便我写了一句诗,谈了几句话,反对了,为什么我就得受地狱般的煎熬她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她就如此至高无上,而我就虫豸般低贱而且我已成了俘虏,要杀就快杀,为何对我百般辱弄与其反复鸣冤“我没反对过”不如高呼一声“我就要反对该死”然后立即自杀,倒也痛快。主意已定,我就寻觅自杀的方法。他们防范虽严,但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在我那天中午去厕所的时候,我瞥见路过的垃圾箱旁,混杂在溢出的垃圾之中,有一片半锈的剃胡子刀片。当我上完厕所被押送回来时,我巧妙地佯装跌倒在垃圾箱旁,趁押送者别过头去掩鼻避秽的一瞬,我把那刀片拾起,藏在了掌心之中。我打算在当晚的全所批斗大会召开之前,当他们来提我上场时,先高呼我想好的口号,然后立即用那刀片割断我的大动脉

当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之后,我竟变得非常冷静,非常清醒,非常镇定。所以我竟可以久久地朝窗棚外望去,望着那条白漆的标语,望着那条窄窄的通道上空显露出的天空,和那些在空中翻腾的乌云

啊,亲的倘若宇宙间真有仙女,那你就是最神圣最美丽的仙女;倘若人世间真有奇迹,那你身影的出现便是最伟大最神妙的奇迹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金色的一瞬你,突然出现在通道的入口,你在那入口处站住了。头上是阴鸷的乌云,腥风吹乱了你的短发,闪电照亮了你面前狭窄而恐怖的道路你后来告诉我,你是混进我们单位来的,直到你走入那条通向囚禁我的小屋的通道之前,人们并不曾注意过你。当你来到通道口上时,你一下子便明白了我正关押在尽头的屋中,因为有那条白漆的标语,因为有那样的监狱式的窗棚

啊,当我发现你的身影时,先是猛地一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住了,随后,我的心就被痛楚地挤压着,血液一下子又仿佛沸腾起来。亲的,我见你两眼盯住了那条白漆的标语。是走过那条标语,来到我的身边,还是退回去,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再默默地混出研究所去你内心里经历着一场伟大的斗争。啊,亲的,你很快地便做出了抉择,这是一种终生的抉择,一种无法更改的抉择,你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了

啊,亲的,我数着你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我真怕你中途停下呀我又真愿你赶快转身遁去因为我虽然处于极度的迷乱与兴奋之中,也还未丧失理智,我知道,你这时一定已经引起了外间屋那些值班者的注意,他们可都是些揪人成狂的家伙呀

二十五步,二十六步,二十七步那甬道怎么如此漫长天上扯着闪,响着雷,只是还没有泼下雨来。你的头发和衣角都被吹得掀起来、舞动着,然而你坚毅而勇敢地行进

那一共是八十七步。只要我身上还流淌着一滴血,只要我还存在着一丝意识,我就忘记不了这个数字八十七

你走完八十七步,来到了外间屋的押者们面前。

“你是干什么的”

“我来给叶荷夫送东西。”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人。”

一个炸雷响了过去。最初的一批雨点砸了下来。

沉默。

押者惊呆了。他们都知道我并未成婚。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已有了对象。

“究竟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人。”

你的声音竟然那样平静,那样自然。

“胡说他没有人”

“他有。我是他人。”

暴雨泼了下来。我双手紧紧地握住窗栅。我震颤着,仿佛一股电流通过了我的全身。啊,我有人,我有人我有人,我有人

“你什么时候跟他结婚的”

“我们还没来得及登记。我是他人。”

“他是现行反革命”

“我给他送东西来了。不是许送东西的吗”

雨下着。扯闪。闷闷的雷声。

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

“李淑玉。”

“什么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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