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可不是闷得慌多亏你来我。你陪我玩会儿吧,咱们是杀棋还是跳舞收音机里这时候准有舞曲。”
“大拇哥”摆着头,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四壁挂着的一些挂毯上那是我们厂的一种重要产品有波斯式的几何图案,有传统的“和合万蝠”、“岁寒三友”等图样,也有仿国画的花鸟山水,还有个别仿油画的现代题材挂毯大的十多平方米,小的不足一平方米。“大拇哥”边边赞叹“不赖呀够意思”
我说“别我们厂是所破庙,这破庙里织出的毯子专登大雅之堂,纽约联合国大厦,巴黎总统府,东京都市政厅全铺得挂得有哩”
“大拇哥”完一圈,走到我那值班床上坐下,掏出包进口的“”牌香烟,动作优雅地递给我一支。我抱歉地对他说“我们这个地方不许吸烟,怕把地毯点着了。”他吹了声口哨,把香烟抛起来又接住,揣回兜里,倚到床上的被子摞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两腿交叠,尖头皮鞋一晃一晃地对我说“景风,我要借块挂毯,你小子可别含糊”
我坐在床边上,搡搡他的腿说“开哪门子玩笑坦白坦白你们今儿个撇开我打算怎么玩”
“大拇哥”原来并不是开玩笑。他重复地说“借我一挂地毯,我准在你七点交班以前送回来。”
我愣了。这怎么行呢我们厂的制度绝对不允许啊再说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得了我不愿让“大拇哥”觉得我太“教条”,就退一步说“借,你也运不出去呀,挂毯又不是一根针一杆笔,揣兜里就能带走。你抱着毯子卷往外走,传达室的于老头准截住你。”
“我干吗抱着毯子卷走”“大拇哥”坐起身来,指指大提琴盒说“卷起来搁那里头不就得啦”
我过去掀开大提琴盒一,原来里头是空的敢情“大拇哥”带它来就是为了装挂毯啊
撂下盒盖,我心里乱营了。
“大拇哥”拍着我肩膀说“你以为我会拐骗一块挂毯,拿走独吞了吗放心,绝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要你小子帮我个小忙。”
我挠着头“咱哥儿们,别说帮小忙,帮大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儿,你要我个人的东西,任啥我也能给你,可这挂毯是公家的不是我私人的啊”
“大拇哥”用手托托我下巴颏说“你先别发怵。咱们好商量。”
“小天鹅,你知道吧上月舞会上跟你跳探戈的那主儿”
我说“知道知道,小子早告诉我了,你们对上象了。她长得可真够天鹅的份儿啊,听说她家老头是个厂长哩,祝贺你啦”
“大拇哥”推我一把说“别光说好听的现在是你该拿出实际行动的时候啦听着,今天下午她和她妈她姐姐要来相我。这三位女士全是金眼皮,喜欢个荣华富贵。所以,我已经从我们厂弄出一小桶汽油,说动小驹子他三叔借了我一套刚分得还没搬进去的房间,又靠二拐子和大锁眼给我准备了一桌酒席,阿臭、萝卜须子他们给我借了个四喇叭的三洋收录机和唐三彩瓷马摆设,加上我自己早就制备好的沙发、立柜、落地灯、活动式酒柜配上拐几道弯弄来的花格子地席、蝶式吊灯、出口茅台酒和金鱼酒心巧克力,估计准能把他们唬住,席上就把事儿定下来,初五办事处一开门我跟小天鹅就去登记可是我那墙上还缺样挂的,这不轮着该你成全我的好事了吗”
说完这番话,他就站起来,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绕四壁挑选挂毯。他挑中了一块根据东山魁夷画意识出来的横式挂毯,指着说“就借我这块吧,这色调正配我那全堂的布置我搞的都是暖色”
我犹豫不决,结结巴巴地对他说“这这样好吗小天鹅不是早晚也得知道知道这好些东西连房子全是借的吗”
“大拇哥”转身望着我,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早晚她得知道。可登记完了她就是我的人了,我鼻子底下长的什么不会慢慢跟她解释她会相信我的能力的。今天我需要借的东西,只要我不断地走门子,一二年里我们就会全有的。别忘了她家老头是厂长,那厂子你和小驹子他们不是都想转过去吗人家比你们这集体所有制的福利高,有我这么个关系,今后你们到了那儿准能分上甜活快把挂毯借给我吧,我可已经跟小天鹅吹出去有挂毯了你小子不愿投资,光想中彩,那怎么成呢”
对这么个局面,我可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想起“大拇哥”早就对我说过的“至理名言”“别交那没用的朋友”过去我总以自己为本位来待这句话。是哇,“大拇哥”这个朋友用处多大呀,没有他,我能上那么多“内参片”吗我能参加那么多的宴会和舞会,得到那么多便宜和乐子吗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懂得,还应该以“大拇哥”他们为本位来待这句话。他们跟我交朋友,也是为了图我的用处啊。我的用处体现在哪儿呢显然,一块上餐馆开宴,撒出点钱去,那是够不上“有用的”怪不得有时候“大拇哥”在闲聊中过细地问我们地毯厂的各种情况呢前几天我就说起今天要值班的事,他把值班的地点、人数、环境全打听到了。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才猛丁醒悟,他是早就计划好要用我了是啊,“别交没用的朋友”难道他给我那么多的甜头,单单是因为我能叫他声“大拇哥”吗
我的心就像被两个球拍推来挡去的乒乓球,脑子里的念头就像“儿童运动场”里的转椅般旋转不停。答应“大拇哥”吧,又觉着实在不该犯纪律,拒绝“大拇哥”吧,又觉着实在欠他的情。唉,友谊啊友谊,这回你可不像“它似蜜”了,你像没漤过的涩柿子般麻口哩
“大拇哥”坐到床铺上,哔哔剥剥地嗑着瓜子儿,眼珠在变色“蛤蟆镜”后转悠着,耐心地等待我作出决定。
我低头用手指头抠着床单上的玫瑰图案,倒好像那都是些污垢似的。
“大拇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啐了几个瓜子皮儿到我脸上,“开导”我说“瞧你这份窝囊相友情为重嘛你琢磨琢磨,朋友的朋字怎么写的月亮对着月亮,互相借光嘛如今要生活得幸福,快乐,不就得靠多交有用的朋友,多借光吗你赶明儿用得着我大拇哥的时候多着哩咱们又不是犯法,咱们就是互相借借光嘛”
他这么一说,我眼前仿佛真出现了个“朋友”的“朋”字,这“朋”字越胀越大,果然是两个下弦月互相对着
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第一次感到了“借光”的苦味。“借光”真的永不犯法吗借来借去,这不已经快要“过线”了吗怎么是好“大拇哥”见我皱着眉头不言语,便站起身表说“是呀,你小子还嫩。就让你想想吧我先到西单再办点事儿,提琴盒撂这儿,十一点我再来,到那时候你要还这么窝囊,咱们先把账算清,完了就谁也不认识谁”
他走了。
我在库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动着也难受。我时不时瞥一眼那大提琴盒,黑色的盒身让我联想起一团盘着的大蟒。
我不住地表。时间啊,你为什么忽然又走得这么快你这是跟我开的什么玩笑哟怎么不知不觉就已经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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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脚步声难道是“大拇哥”提前回来了
瞧清楚了来人,我的神经才松弛下来,那是韩玉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