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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野骆驼(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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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衡眼巴巴又向子夜歌借琵琶,拿到后显得很高兴,抱在怀里弹了几支曲子后突然对她说:“可不可以教我几汉人的歌?”

“好啊。”子夜歌一直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他上次是用右手弹的,现在右手缠满布条,估计痛得厉害,换成左手拨弦,居然也弹得熟练。“那从入门的学起,我当年学的第一支歌就是《采薇》。”

她于是低低地唱起来,歌声幽远且拉的很长,仿佛真是先秦时代飘过来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她一边唱一边指自己的喉部和嘴唇,嘴唇是向内敛着而绷紧的,朝两边咧开;伽衡也跟着学她唱,阿忍一听便笑了:实在是不伦不类,子夜歌拖长的声音是连贯的,他拉长的尾音却像一串滚得很快的珠子,仔细听还能听到“啊啊啊”的转调。

虽说刻意把音量压的很小了,但唱歌的方式还是对着浩荡草原喊的方式。

子夜歌越听越奇怪:“这是怎么‘啊啊啊’出来的?”

“就是嗓子眼抖一抖。”

子夜歌尝试了一下“嗓子眼抖一抖”,现自己一抖,声音就直接被夹断了;伽衡虽然能按捺住抖动的习惯,但是唱出来就是忸怩的难听。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他唱了几句就开始笑,两个姑娘于是现他的“哈哈哈”和“啊啊啊”的方式是一样的,跟着笑起来。然而伽衡突然捂住胸口,阿忍立刻惊道:“没事吧!”

“没事,还没好嘛,笑得太用力了。”他说一半又想笑,生生憋住了,低头去玩琵琶。

阿忍和子夜歌不再说话,把被褥紧紧团成一坨渐渐就睡着了。半夜阿忍醒来,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要不要从温暖的被褥里出来上厕所,其实闭眼再睡会儿也就天亮了但是总归不舒服,一咬牙钻出来了,如同跳进冰水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踮脚走到帐篷入口,伽衡穿戴整齐,是盘腿坐着、斜抱禅杖睡的,脸颊贴在杖杆上,呼出的热气在金属表面蒙上一层白雾。她一靠近他就睁开眼睛,全身一动不动,只有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闪,吓她一跳。狼一样。

我去方便。她做口型,掀开帘子无声地走出去。

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闪。如妖魅举火,骨头上莹莹的光芒遍布荒野,地上的繁星和天上的繁星一样多。她顾不上为这景观驻足,匆匆解了手就往被褥里逃。路过伽衡的时候他又睁一次眼。

第二日出的时候,骆驼皮毛外都覆盖了一层霜,抖动便窸窸窣窣往下掉。漫天星辰都还没落下,贾峰都没掏出司南,看了眼天便吆喝着头驼上路。

阿忍觉得伽衡的嘴唇比昨天颜色更深。伽衡一再强调自己死不了,以前在吐谷浑的时候都伤出经验来了,这种程度死不了。虽然死不了,中午时分仍相当难受,汗水在布条里闷闷地储蓄着,盐分刺激伤口;高温煎得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五脏俱焚”是什么意思,那是真的像在烧还是我在烧?

王添喜骑着骆驼到他身边,问:“用不用停一会儿?”

他说用不着。

好不容易看到一滩骆驼刺,这还是他们进八百里瀚海以来第一次碰到如此大面积的绿植,骆驼们纷纷跑过去啃食,也就随他们去了。杂役们也走过去掰折一些根茎,小心翼翼地嚼,伽衡捋下来一把小叶子递给阿忍让她嚼,“很甜的,这个制成的刺糖还被你们天子封为贡品了呢,在民间也卖得好。不过这个月份有些老了。”

甜的,但容易刺到嘴,也不知道骆驼怎么能大口大口嚼地那样从容。她笑吟吟地吮了几口,又折了几小段塞进袖子里,伽衡见了便笑道:“你往袖子里塞,也不怕划——”他突然回头,“贾峰,那七头不是我们的骆驼吧?”

“哪七头?”贾峰稍显不快,大群骆驼黄黄褐褐地挤在一起。

一些安西出生的杂役闻言,立刻就现了几头驼峰耷拉、口吐白沫的野骆驼,无声地退后。他们知道这种野骆驼疯起来是会吃人的,而且它们现在饿急了,谁抢吃的跟谁急眼。那王添喜什么都不怕,上去就拉两头骆驼的鼻环,却拉不动,骆驼犟劲儿上来了任谁都拉不动,它们长长的嘴左动右动嚼、垂涎至地。

其中就数巴瑞施玛颜色最突出,站的最高,趾高气扬地把凑近它的骆驼赶走。几只野骆驼突然死死盯住他,怪叫一声,歪歪倒倒就冲过来。巴瑞施玛还以为打架来了,用蹄子翻着沙土准备迎敌,也顾不上伽衡一直在远处吹口哨的指令。野骆驼最后几步都不用跑的,几乎是蹦过来,甩着长长的脖子,一口就咬在它背上。

所有人都在巴瑞施玛的叫声里往后退,伽衡拉着阿忍退了几步,忍不住道:“你那禅杖对动物有没有用?”

阿忍试了一下,没有用,大概对于动物来说再深重的杀孽都不算杀孽。那是它们生活的一部分。

巴瑞施玛实战经验不足,在三头骆驼的压制下完全落了下风,现在就算是想跑也起不了身。其他骆驼已经现不对,纷纷往人这边跑,几个杂役取了鞭子和刀又回来,大声吆喝着驱赶野骆驼。他们都对这头漂亮的白骆驼喜欢得很。

伽衡还是没有动。一头野骆驼突然绕过巴瑞施玛,风似的撞过来,一头把最前面两个人怼到地上、砸塌一片干土,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压住。人群乱成一锅粥,围着那骆驼又砍又刺,它就是流血也不挪开,呲着牙,吐出的白沫覆满长长的鼻吻。

“走走走走走——”

围攻下,它站是站起来了,然而一伸脖子咬住王添喜的耳朵。五个人瞬间抱住它的腿,然而被它大力挣脱,它跑了几步,踩到王添喜的身体上摔倒了,生生把耳朵连着半张脸皮撕了下来。贾峰雷鸣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走!”这下谁也不敢再去惹野骆驼,纷纷跑回来。

王添喜的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忍一把拉住身边走出几步的伽衡,摇了摇头,“太危险了。”

伽衡小声道:“他是个好人,为了我的骆驼去的。”

你就非要明说吗。阿忍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秒,盘算着该不该为了一个男人让自己保持完美无瑕已二十多年的道德沾上污点,若叫他见死不救,那菩萨从此将不再爱她——此刻的思想斗争甚至和王添喜的性命无关,只关乎自己和伽衡。最终她松开手。

太阳毒辣地烤在安静的沙地上。他没借刀带着,也不和野骆驼对视,只用余光瞟着它们的动作,嘴里一刻不停地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到附近了也不敢弯下腰,用脚尖把王添喜的身体翻了个面。王添喜的下颌骨已经脱离头骨上半部分了,救不了了。他没有转身,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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