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从来没有承认。
他将她放在干草堆上,孟宓从他手里拿了两只果子,啃了一口,没有他喂的果子,在没有味觉的孟宓的感官里,什么都不是,她吃得艰难,味同嚼蜡地,忍不住眼底沁出了两滴晶莹,若是一辈子听不见,她倒能接受,若是一辈子没有味觉,该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这一刻,尽管那燕麻浑身是毒,她也想尝试了。
“你找到药草了么?”
孟宓倒在草堆之中,他便只好抓了她的一只手,在手心里划:没有。今日再去更远的地方。
孟宓反握住了他,“燕麻喜阳也喜阴,多长在山南水北。”
没什么动静,许久之后,他忽然蹲了下来,将她的手拉过了肩膀,孟宓微微惊讶,“你带我去哪儿?”
他一直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她便不说破,为了这份默契。尽管他心里清楚,若是她不是确信笃定,绝不会主动拉着他在山洞里荒唐了两夜……
她乖巧地上了他的背,恬静地伏了上去,上一个背着她走路的人,是她的老爹孟安,可惜他成了桓夙政局斗争之中的牺牲品,孟宓看不见,但记忆在脑海之中却是完整的,她记得孟安背着她走过家中植满石榴树的庭院,夏花浓艳,小院中有白蟾花的清芬,那个因为身体发福而稍显蹒跚的男人,时不时将她举过头顶,像纸鸢一般托着满院里跑。
孟宓想着想着,不自觉地掐住了他的肩,她多日没有修过指甲,偶尔连自己都会觉得尖锐,可他一声没吭,或许吭声了只是自己没听见。
“上阳君跟我说,我阿爹死在闹市,是被你亲手推入深渊的,那时候,我恨过你……”
他的脚步停了一拍,也没说什么,孟宓被颠了颠,又被稳当地背着往下走了,脚底下仿佛有碎石,他不留神踩到了一颗石子,微微趔趄了下,孟宓急忙扶住他的肩头,“小心。”
她伸出手圈住他的脖子,一**困意袭来,她也察觉到了,许是毒性发散的缘故,她近来已愈发嗜睡,靠在她的肩头,休憩了起来,嘴里也没有停:“虽然我恨你,现在也没有办法释怀,可我没有想过离开你,没有,从来没有……”
声音愈发地低,渐渐地虚无缥缈,渐渐地便睡了过去。
这一路颠簸不断,孟宓中途醒了过来,但没过几刻,便又沉沉酣眠,连她自己都知道,她醒过来的时辰已经愈来愈短,但每一次醒来,她都仍在他的背上,走在怪石嶙峋的山道上。
夜风微凉,吹得她的心层层叠叠地揪成了结,她抚了抚他的脸,摸到湿凉的汗水,忍不住心更痛了,“你休息一下。”
男人没有任何回应,只顾背着她一路走,孟宓将脸颊轻轻地靠了过来,湿热从眼眶之中奔涌而出,沾湿了他的衣裳,她轻轻地战栗着抽噎着,“我也不知,这一刻睡去了,下一刻还会不会醒过来,但能一直长眠,倒在你的怀里,是我此刻最幸福的事了……我阿爹阿娘不在了的时候,我时常想,若是我没有入宫,没有遇见你,更没有喜欢你,是不是就能很好过,嫁一个平庸的男人,只要他宠我,爱我,愿意赡养我的父母,我是不是会很幸福……”
“可是,想到我这一生,没有遇见你,我又觉得太遗憾了。我不想要锦衣华服,就想陪在你身边,我也不羡慕王后的凤冠,没有你,万钟于我何加焉……”
“太后走的时候,你跪在陵园,我去找你,你让我发毒誓,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就发了,因为我害怕,我不想看到孤孤单单的你,不想看到记忆里的你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那么孤僻,谁也不近……”
“我不喜欢被你关在云栖宫那座金屋子里,也不喜欢读《女训》,我喜欢男人们爱看的书,我想是不是这些书让你这么烦恼,我也想和你一起烦恼……”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你,我便告诉自己,这是我要陪伴一生的人啊……”
“可我怕是等不到了,仔细回忆过往,我好像骗了你很多事,很多很多,那句永远不离开,我恐怕也做不到了……”
孟宓的手依旧抱着他的脖子,意识消散前,仿佛有冰凉的水珠打在手背上,轻轻盈盈的,可是那么疼,疼得让她想一辈子抱紧他,可身上的伤病剥夺了她的权力,孟宓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终于软绵绵地睡去了……
……
山清水秀的行云山,万峰簇落参差,深谷之中有一条如练清溪孕育而出,沿着蜿蜒的山脉,沿着逶迤的异石,绕着山腰而下,这里有一个原始的部落,他们久居山中,不问世事已久,服饰言语,都与别处不同。
这样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极少有外人涉足。
孟宓本以为自己会趴在桓夙的背上睡着,永远醒不过来,但她竟然恢复了意识,不但如此,孟宓睁开双眼,便对着竹床上搭着几道横斜的床架发怔,用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死,还恢复了所有的感觉。
窗外鸟鸣山幽,疏林如画,淡烟一丝一缕地自林间氤氲而起,木窗被日色拂过,带了一股初曦时斑斓的绚丽。
孟宓大惊之下,忽然想到了桓夙,她猛地掀开了棉被,也来不及看这是哪里,便下床要去寻他。
她冲出门,只见不远处汩汩潺湲的溪水,那边聚了十几个衣裳艳丽奇异的女子,正靠在溪水边洗濯,勤劳的妇女们挽着衣袖,木槌挥舞下,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用的却是她听不懂的言语,孟宓怔了怔,只听身后有人以楚语问道:“你醒了?”
霎时间犹如救命良药,孟宓猛然转身,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回廊下,竹青的式样特殊的短衫,善意的目光剔透纯粹,仿似不经打磨的石英,英俊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