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看到了爱丽丝的白色斗篷,她背对着,在悬崖边上,金色的涓发随斗篷在寒冷的风雪中飘荡。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白茫茫的光。
沈墨七缓缓伸出手,想要触摸到她,问问她是否平安,有没有在害怕孤单一个人。
可下一秒,只见一只月色大弓从空中缓缓浮现,射出一条巨大的,暗蓝色的箭矢,激荡出急速的声响。
沈墨七睁大了眼睛,想提剑挡住。可是箭却弹飞了沈墨七的龙泣剑,在接触到沈墨七身体的一瞬间化为更具体的实体。巨大的力量射穿了他的肩骨,将他连带着一起飞出去,钉在石墙上。
少年发出痛苦的哀嚎,他大声尖叫着,在寂静的夜里宣泄着恐惧,他想把箭从身体里拔出,可是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沈墨七只能看见眼前的世界逐渐暗淡,他的眼球也流出血泪,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刹那,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只剩下嘴巴微微的张开,喃喃道,“快跑”
当疲惫的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前是一片艳的出彩的橘色天空。
沈墨七眯了眯眼睛,脑袋晕晕的,不过眼前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是他默默出生,孤独长大,野蛮生长,又魂牵梦萦的地方,「龙石村」。
他曾在无数个日落之时于村中发呆,傻看着夕阳,细数着彩云。每一朵云他都起了名字,也能记住他们的变化,甚至能为他们的变化想象构造出一个精彩的故事。
六岁以前他是村子里小孩儿的头头,是他那一辈的孩子王。后来就慢慢融入不进去了。越长大越孤单,越孤单就越思考,越思考就越寂寥。
读了万卷书,未行万里路。
沈墨七想起曾经他是多么如痴如醉地读着精心收集来的小说,尽管爷爷总是责骂他不务正业。
小说从玫英传统的骑士故事到玖华的志异怪谈,再从更近一些的西方学术到玖华文人的思考,广含四海,这些故事才真正让沈墨七感到向往和陶醉,对比之下,四书五经是那么的无聊和苦闷。
书里的故事让他敬佩,但更多的是羡慕,羡慕到嫉妒的程度。少年渴望有一段无悔的年少时光,渴望有一段非凡的友谊,渴望有不曾后悔的勇气。
可他能做什么呢,只能看看书,只能看看云,听着街邻在耳边唠叨科举的好,独自在脑海里幻想一段冒险的旅程。
他站起身来,拍拍手。看着自己身边任劳任怨,一声不吭的老牛。沈墨七牵着他往家的方向走,这是一眼能望到头的孤寂人生。
他也许会慢慢长大,也许会继续种田,自己家里有几亩地是自己的,不出意外也能攒够娶老婆的钱,然后慢慢成婚,慢慢生子,慢慢变成老爷爷。如自己的爷爷看着自己一样,去看着自己的孙子逐渐长大。
唯一能改变命运的似乎只有科举,街邻的话虽然啰嗦,但思考过后却也在理。出人头地,远走他乡,报效皇帝,最后再光荣的魂归故里。这是所有玖华人最普遍的想法,也扎根在沈墨七的心中。
可书看的越多,沈墨七越悲哀,因为他发现不管怎么样,他始终要离开故乡,只是不知道何时出发。
他的祖祖辈辈们世世代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种下希望,收获生命。
多少喜怒哀乐顺着汗水流入土地,多少王侯将相生长于野稻田间,多少历史在黄土地里掩埋,多少岁月悠悠在此历经千千万年。
土地如此伟大,传统男耕女织的愿景更让人内心宁静,平和善良。可它又如此残忍,只有一辈子不断辛苦的劳作,才能带来生命的繁衍生息。农人们仅仅是活着,便已用光了全部力气。
沈墨七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幼稚的脑中不停地思考。他觉得错的不是黄土,并非是黄土带来了苦难。恰恰相反,他觉得黄土带来了人类的进步,人类的富饶,人类的文明。
可是没人愿意回馈黄土,它就像一位老母亲,花费全部精血孕育出一个种族的繁荣,然后再孤孤单单地衰老,落落寞寞地守望。
富人与穷人,地主与农民,压迫者与被压迫者,这就是沈墨七视野里的一个世界。
沈墨七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但洛将离曾经问他“你来自哪个世界的时候。”,沈墨七想说,它就来自这个世界。
这个往往被人选择性忽视的第一世界。
沈墨七思考的脚步突然呆住了,自己家篱笆前站着两个陌生的人,可灵魂的触动却让沈墨七心头一惊。
眼前这个生了些白丝的憔悴妇人,和生了褶皱,神情忧虑的中年男人,他们有着和沈墨七亲近的外貌,无比陌生又似若相识。他们在门口张望着,不敢进去,十分踌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沈墨七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眼角再也控制不住,他想大步跑过去抱紧他们,可却生了些少年的矜持。于是他默默走到他们身后,拽了拽他们的衣角。
妇人和男人回头观察一瞬后,脸上顿生惊喜。妇人泪眼朦胧地蹲下来,直接将把沈墨七紧紧拥入怀里,如此温暖,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的怀中柔化。那男人轻声责怪着妇人哭得梨花带雨,会惹邻人笑话,可自己声音也在不断抽泣。
可当沈墨七拥抱着那柔软又温暖的臂膀,狂嗅着那亲切又怀念的芳香时,远处熟悉无比的青石板台阶上,只有苔痕上阶绿,却不见了那个日复一日满脸愁容抽着烟的老头。
沈墨七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抽泣着,手抱得更紧了,仿佛一块年糕一样,不愿分开。
许久,沈墨七抬起头,为娘亲擦了擦眼泪,又看了爹爹那挂着微笑的沧桑面庞,他用力地握住了爹的手,使出了全部的力气,传达着自己心中那狂乱、迷茫、眷恋的心意。
当一个人明白了泡沫的美好,最后的分别时刻才会显得尤为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