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庚听着,又好像没在听。
“但是以上三点,我觉得都没法打动你。”夏焰在桌子那头稍稍弯腰前倾,试图拾起他的目光,而顾长庚果然抬眸,看进她眼里。他茶褐色的眼眸闪过一丝诧异,似乎并不习惯这种对视,“我用一天的时间在想,到底应该用什么来打动一个愿意从事纸扎工作的算法工程师。
“那天你问我:纸扎是烧给死去的人,还是烧给活着的人。我知道这其实不是个疑问句,谜底在谜面。纸扎是对已故之人的念想,是生者的精神乌托邦,相信那个也许不存在的虚构世界,也许那是人们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这个社会是由各种‘模型’组成的,未来‘模型’更是无处不在。horae要做的,就是打造这样一个情感模型,重塑人的关系,给人类多一种精神寄托的选择,这就是我们创造另一个虚拟世界的意义。”
她顿了一下,直视着他,眼神清亮无保留:“你难道不想把这个意义重大的模型,亲手打造出来吗?”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顾长庚安静地听她说完,然后慢慢直起身,拿起账单:“夏小姐,你的30秒超时了。”
她全然不顾,继续讲:“你一定觉得‘虚拟恋人’这种把戏真是幼稚,作为一个纸扎师见过生死无数,没有什么‘模型’大得过跨越天人永隔。”
他果真停下来,拿起账单的手缓缓放下,一字一顿:“夏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如果你想,我们远可以做得比现在的horae要意义深远得多。”她盯着他,忽然一扬头,话锋一转:“你要请我吗?我还没吃饱呢。”
顾长庚一愣,她已经朝身旁的服务员说:“再上一份加州卷,谢谢。”然后双手交叉抱臂看着他。
他无奈只好又落座:“夏小姐,你平日都是这样挖人的吗?”
“我从不挖人,”她摇摇头,“我只挖你。”
他沉思了一下,决定要把明天说话的份额也用上。
“那我不妨告诉你,买纸扎的人大多也许没你想的那么沉重和悲痛,不过就是花钱买份安心,很多事就是做了,于人于己交得了差,甚至做得了秀,而已。”
夏焰第一次听他讲那么多话,有点意料之外。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他继续讲:
“商业社会向来喜欢贴热,游戏怎么赚钱,靠用户沉沦,靠用户氪金,巴不得游戏时长多过现实生活。你们赚足了眼球也赚够了资本,可以随时抽身离开,留下一地狼藉也可以不管不顾。”
“我觉得你说得对,我是在为万恶的资本而打工,那些美好的、充满人文关怀的措辞不过是画饼,有的人爱吃,而你不爱。每个人在horae这个项目上都有私心,有人为钱,有人为名,有人为简历上的几行,”夏焰垂下眉去,又忽而抬起头来,“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件事总会有人去做的。既然这场革命浪潮无人可躲,为何不干脆投身进去,比起另一些为了资本什么都可以做的人,为什么不宁愿是你?”
顾长庚没有说话,他向来没有英雄梦。
他瞥见服务员远远端着加州卷从内厨出来,拿着账单起身:“你有没有想过,你设想的‘模型’最终并不是走向美好?没有想清楚后果,就不要去开始。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合不上了。”
夏焰看他说完站起来,径直走过去吧台结账。而后听服务员说了什么,眉心微皱,又折返回来。
“下次换你请。”她夹起一块加州卷,歪歪头。
他觉得好像被算计了,这一顿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你知道为什么用希腊神话时序女神horae作为游戏名字吗?我是真的相信,在这个星球里你可以掌管时间,你可以回到过去、可以走到未来,时间是永恒的。不管四季流逝、不管风云变幻,在这个星球里永远有那一个人,等着你,守着你。”
她说得情真意切,乌黑的眼眸里是神往,也是憧憬,顾长庚竟一时分辨不出是真心还是预先编排好的剧本台词。
良久,两人相对无言,空气静止。
直到有人在背后敦促:“诶这位姐姐你能不能往前一点点噻,”夏焰身后两个网红主播突然朝她不客气地叫道,“我们要拍一下后面这个环境,你让一下让一下。”
夏焰脸色一敛,目光收回,椅子往前挪了挪。
“宝宝们你们看哈,这个店的出品特别有家的感觉,让我们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的菜,总是那么让人怀念。“
夏焰被一路往前靠的人挤得皱眉,而那两人仍声情并茂,手舞足蹈。
“整家店的装潢也是低调而有着岁月的痕迹,墙上有一些木挂饰,特别的古朴,还有一幅刚劲有力的字,这幅字简直就是整家店的点睛之笔,表现出店家对于温暖母爱的怀念。宝宝们你们看,上面写着一个‘妈’字,真的,看得我想家了。”
他俩的声音愈发高亢而故带哭腔,熟悉小酒馆的夏焰更觉得两人简直是胡扯。夏焰想起方才顾长庚说的那些话:商业社会,大家都在贴热、作秀、赚眼球,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有几分真心。
而她在愈发逼仄的空间里怒火被燃起来之前,却听顾长庚淡淡说了一句:
“确实很点睛。因为那个字,念‘嫣’。”
他的话不疾不徐,偏偏却每一个字都清晰传进了直播的收音里。而他不管对面两人转身投过来的眼刀,独自离了座,低头朝夏焰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