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溪兄是何时知道的?”
肖夏泉放下手中瓷杯,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幽冷而深远。
茶冷了,红泥炉中的炭火也渐渐熄了。
“敬德十五年十二月一日,你舅兄同我,还有严探花,受陛下恩赐,得入宫中赐宴。我到厅外吹冷风解酒,他对我说,我既已得状元之位,不若另选高门贵女,只要我接受,便可连升几级,平步青云——或者可以成为大梁最年轻的太子少保也不一定。”
他轻轻拂开灯前一只执拗的飞蛾:“我拒绝了。只言家中早有妻室,总不好叫人说我学那陈世美。”
作为男子,先有修身齐家,方能建功立业,一寸功名一寸汗,哪里有用女人换的?
次年二月初三,那件惨案便生了。
他甚至胆大包天到没有等得更久一点,他根本不怕自己联想到他身上。
“你是不是想说,我无凭无据?”他忽地站起来,转身走到窗前。
“我自幼习文,四岁开蒙。自父亲在我九岁那年过世后,我更是手不释卷日夜不歇,十三岁便中了秀才。此后为开拓视野,做到人情练达知世故,我随家中叔伯行商而游历四方,五次随船出海——便是那浡泥、小葛兰,别罗里……我都随着海船去过!几次险些随着商船死在滔天巨浪里,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论察言观色,你们——你,”他站起来指着袁无错,复又对着他的上方指着:“严敏淳、你舅兄,这汴梁举子,官场贵人,能做我对手的,没有几人。”
“事情生后第三日我去义庄认领尸,除了我妻,其他人伤口都是一刀毙命。那刀口齐整,深浅一致,看得出来出手极其迅疾——我的家丁护卫有的甚至没来得及拔刀便一命呜呼。我妻,金簪还在脖颈处——”他闭上了眼,三年了,那一幕依旧在他眼前便前,恍如昨日。
根本不是卷宗上所说的,根本不是为财。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到:“第四日,我前往刑部查看初始卷宗,就是那么巧,他也在。哈哈哈,始作俑者虽然作出一副关切的样子,但是,”
他愤然转过身来,“人在作违心之事、吐违心之言的时候,总会有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出卖他的真正意图。”
那人随看似关切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口中叹息但唇角却微微弯起,眼神里有藏不住的蔑视和得意:看到没有,你还不是得屈服与我?
他愤然疾走几步,又返回窗前,突然看到了天上那轮明月,便又冷了下来。
“他要我娶,我便娶了,管他娶哪一个。我为我妻守足三年,我应当不算负她……”他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半晌,在炉火灭尽以后,他抬起头来。
“说吧,要我做什么?只要可以手刃仇人,我都可以。”
“既然你能查到他头上……我知你做得到。你要什么?这条命,你想拿便给你。”
他此刻面如平湖,双眼无波,却看得袁无错心有惊雷,霹雳作响。
夜深人静,肖夏泉回到东院那间空空如也的屋子。
曾经房中有那一人,眉目如画,素手如玉,在灯下垂着那一截美好的颈项,专心地为他绣荷包或写着字。很多次,等他下值回来,隔着柔柔的烛光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副景致,有时她先看到他走进院内,便站起来隔窗对他遥遥地笑。
梦中闻唤己,花落影憧憧。
君行人间路,妾已乘东风。
灯灭了,人不在了。
早知道,就不考这状元了。
早知道,就不催她来这吃人的汴梁了。
早知道,就硬拦着她不去求子了,反正他不在乎生不生。
早知道,就应了那恶人,哪怕给她一封休书,让她当自己是陈世美,也好过阴阳两隔。
——便做那陈世美就是!省得滨州人人都说她好福气,都说他得势不忘糟糠妻,都说她死了得到他死心塌地守墓三年,都说嫁人当嫁肖夏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