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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极泰来（第1页）

俞佳伟

从今天家里的屋顶上掉了几块砖后，林大爷就已经觉得没好事情发生了，的确，今早他一开门就看到张惨白的通知单，路过的邻居纷纷道喜：“哟，市重点保护房屋，恭喜啊！您可是我们这里的百分之一。”林大爷不识字，这时候懂了几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看着邻居贺喜的神情，他打了个哈哈：“我就喜欢这里，街道上做得对做得对！我坚决不搬，做那个啥钉子户。”就狠狠地关上了门。

这些年，邻居们搬的搬，租的租，虽说是老式的房子也算值上几个地皮铜钱，于是他的邻居就像蝴蝶一样，有的开了春儿就飞走了，有的是被别人用网兜兜走了，比如说住在她对门口的一个女学生，20几晚出早归，后来有个邻居拿了张写满汉字的纸让林大爷签字，林大爷觉得新鲜，就按了手印，没过几天，女大学生就趾高气扬破天荒的在白天出了门，临走时狠狠盯了在场每个人，林大爷就是其中一个，吓得他一激灵，疑心自己做错什么了，看着女大学生大包小包花里胡哨地走出了弄堂门，头也不回他才明白了什么。

林大爷是个糊涂虫，他看到邻居拿到了拆迁房，以为自己也会拿到，于是那天就在林婆婆照片前喝了点酒，醉了好几天嘴里嘟囔着，自己总算搬出去了。林大爷没有子女，他跟人总那么说，其实老邻居都心知肚明，早年间，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从这里飞了出去，在那之后的没几年，林婆婆在路上走着跌了一跤跌进了医院，没几个月就死了。于是那时候林大爷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从那天到现在林大爷没什么大事情发生过，而今天，林大爷关起门盘算了起来。

他喜欢赌两下，在几个月钱已经问人借了许多钱，以为拿到了那厚厚拆迁费就可以交付掉，可是如今拆迁费泡汤了，林大爷看着油腻的窗子外面的世界，觉得空气走得好慢好慢，跟那天林婆婆说了句：“少去赌啦！”就腿一蹬眼一闭不再呼气，然后就变成了放在桌子上的不大不小的相框，黑边的。然后林大爷看向窗外似的世界一样，他开始打包，他预计着今天那边的人听到风声今天就会过来讨钱。

“衣服，裤子，袜子……”林大爷先把那张惨白的通知揉作一团，塞进裤兜里，刚想把林婆婆的照片放进包里的时候，却发现这并不大的相框，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去，林大爷一急，用抹布擦了几下照相框，把它放在了桌子上，“老太婆帮我看好这里。我先去外面躲躲”林大爷推开了门，就往弄堂口去，脚步越来越大渐渐地就消失在拐角口了。

林大爷预感还是很准的，按照行规上的日子来说，今天是要还一笔钱了，贵三中午到了林大爷家门口，敲了几次门，没有人应答，于是憋了气用力一踹——门没锁，贵三结结实实地被那高高的门槛给跌了进去，等到贵三从地上爬起，看到自己毛衣上都是脏东西，环顾了这房间就骂了句：“这他妈的人待的？”贵三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地板上散乱着泥还是草，墙壁上褪去了墙纸，露出了灰灰的一层，唯一一个看得过去的沙发，还露几个黑黑的破棉絮口。

“喂！这里有人吗？”贵三象征性地叫了几句，就出了门，敲了隔壁家的，没人应，再隔壁家的还是没人应，贵三气冲冲地出了弄堂口。骑上了一辆被改装过的摩托车，发出一声巨响后就慢悠悠地骑了出去。

“大哥。那林老头家没人！”贵三气呼呼地跑进乌龟的办公室。

乌龟正在拿计算机算着帐，这时候抬起了头：“小兄弟，给我盯上他，他在我这里可欠了不少钱。”

贵三点了点头，一股脑坐在了沙发上：“乌龟大哥，快过年了，我真想咱俩的家，可今年我都没赚什么钱，那有脸回去？”乌龟头也不抬地说，仍旧算着帐，这时贵三想起了什么，“乌龟上次我给你的钱让你去帮忙投资，现在怎么样了？”乌龟这是才抬起头：“你把林老头的帐给我交回来，这一帐补齐，咱俩的钱加倍的就回来，”乌龟顿了顿忙说：“你的钱投得最多，四倍四倍！”贵三听到四倍，心都快跳出来了。此刻，他只想抓出林老头来。

“这次我一定要抓到这个老东西。乌龟，给我张他照片，我给他找个通缉令贴满这块的墙壁！”

乌龟连忙打开电脑，一会儿打印机里就吐出个黑白林老头的照片来。贵三像宝一样揣在手里，急着就要出门，却不想装到了开门进来的女人。

“哟！嫂子。对不起！”乌龟火急火燎地道了歉就出了门，“贵三啊？”贵三远远地应了句，含糊不清，声音极大。

“年轻就是好。”乌龟看着帐本说道。“就是好骗吧？”乌龟老婆冷哼一声坐在了沙发上。乌龟停下手上的事情，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

乌龟老婆说：“咱家的狗不见了。”乌龟说：“自己去找。这种事情还来找我？”乌龟老婆只能出了门。乌龟就去埋头算账去了。

乌龟的老婆叫娇娘，年轻时候很漂亮，乌龟那时候是个小角色，乡下出身，娇娘觉得是个潜力股，就嫁给了他果然过了几年后，乌龟有了自己的公司当了小老板，人有钱就开始变了起来，喝赌嫖样样都尝了遍，老婆也想换，不过为了名声还是忍住了，最近公司不景气，贵三的钱也就一去不复返了。娇娘也只能摇摇头。

晚上乌龟把林老头的照片复印了好多份，上面写着是自己丢失的爷爷，拿回家时候贵三老婆问是怎么回事，贵三说：“老子五年没回家，倒认了个爷爷。”俩夫妻笑了一天，就把浆糊拿了出去，外面的风吹得俩夫妻冻得手哆嗦，可是还是努力地往墙上沾浆糊贴照片，像是中了什么邪，这月亮越亮，他们速度也就越快，一晚上也就过去了。当夫妻俩回到家里时，就累趴了睡在了地上，脸上却是高兴着的，做着美梦似的。

过了几天后，林老头终于在某条街上看到了自己照片贴在了墙壁，林老头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就是看懂了几个数字应该是电话，他气得就撕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打了个大喷嚏，早上的可真够冷的。林大爷这几天哪里都去过了，澡堂，饭馆，电影院，昨天是在银行里面睡的，家现在是回不了了，也只能在路上逛着，林老头逛着逛着，就发现后面有东西跟着自己，他不敢回头，直到后面那东西冲他叫了几声，他才敢回头，他不但敢回头，而且还骂上了几句，继续往前走，那东西还是跟着他，林老头冲了叫了声，那东西就不再敢跟着他，独自在街旁趴着，林老头往前走，速度就慢慢缓了下来，他回到那东西身边坐在了旁边。

“你也在讨人追呢？”林老头看着这狗，这只狗呜咽几句，就趴在了地上。林老头来了兴趣，“想跟着就跟着我。”得到了林老头的允许，这只狗就跟在了他后面。林老头身上还是有点钱的，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了会也接近中午了，林老头花了点钱买了点酒和花生米，再有几根香肠，跟那只狗在公园里吃了起来。

林老头喝着喝着就想起了林婆婆。看着旁边的狗吃个半饱睡了起来，他也就横在了长凳上睡起了午觉。他还真梦见林婆婆了。

贵三守在林老头家已经好几天了，仍然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他刚想闭起眼打盹的时候，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他老婆打的。

“贵三，你公司出事了！”是贵三的老婆。“啥？”贵三立刻清醒过来。“乌龟他昨晚卷着款自己一人跑掉了，连嫂子都不要了。咱俩投的七八万都没了！”贵三这时候顾不得什么林老头了，挂上了电影就踩着巨响无比的摩托车去了乌龟公司，贵三只知道踩油门连闯了几个红灯。

到了乌龟公司，贵三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进门就看见嫂子在那里哭着，自己的老婆在旁边陪着，看着嫂子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一股子怒气先消了点。“大哥呢？”娇娘继续哭，声音更大。贵三看到嫂子这样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自己和老婆打工用命换来的七八万就这样没了，连个水漂都看不见，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完了，他这辈子很难回去了。他红了眼，没掉眼泪，贵三老婆立刻抱住了贵三，“我们再去赚钱！”贵三埋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有跟小时候吃的黄莲一般的苦，说不出，却透在了每个骨头里。

当林老头从椅子上睁开眼时，已经快是夕阳了。他梦见林婆婆生气的样子，是怪他没带上她一起躲债吗？林老头受不了这十几年第一次梦见林婆婆居然是这个表情，他觉得今天晚上冒险去拿照片，林老头看着旁边的狗也醒过来，本来想甩了它，就只能算罢了。他抱起狗，往自己家方向走去。

当林老头到家门口的时候心里生出警惕，用手指慢慢推开了门，狗也异常的安静，神色也十分凝重，林老头发现没人，长叹了口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个头？林老头拿起了相框，林婆婆在里面笑着，林老头嘟嚷着这老太婆简直烦人，就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手上，把门轻轻关上，却不想在拐角口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心一惊赶忙躲进隔壁的小弄堂里，狗也被他死死地扣在了墙壁上。

这个男人就是贵三。贵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这里，今天一天都失魂落魄的，晚上喝了酒，夜里睡不着居然转到这里打了几个酒嗝就摇摇晃晃的走了，林老头看着贵三的背影骂了句醉鬼，就想出去，却在墙壁上看见一寻狗启示，悬赏两万，是林老头欠债的一倍，林老头摇摇头，但看到狗的照片的时候却凝住了，这照片上的狗，分明是被他现在正死死按在墙上的狗啊，林老头立刻松开手，那只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沓着舌头立马呼吸。林老头兴奋起来，立刻把纸头撕下下来，在寻狗启示后面的是林老头的寻人启事，林老头看看手上的狗照片，再看看墙壁上自己的照片，足足乐了半天，对着旁边的狗说我们是难兄难弟啊，就是价钱不一样，狗看着林老头兴奋的样子，往后退了几步。

林老头借着月光把失主家的地址名字给念了出来，准备明天早上就动身去拿钱。旁边狗已经很累了，渐渐地趴在地上闭起眼睡觉了，林老头不敢动狗，也就在狗旁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林老头是被冻醒的，风在他粗糙的皮肤上狠狠地刮着，他眼一睁，发现旁边的狗也在打着颤，立马脱下自己外套给盖在狗得身上，看起来狗睡得舒服极了，林老头望着旁边林婆婆的照片，老太婆，天无绝人之路啊。林老头在打算着日后的时候，狗才醒了过来，他一把就抱起了狗，顺便拿起了相框，他想让林婆婆也看不到，不知道是处于安慰还是处于炫耀，林老头牢牢地拿着林婆婆的照片框。

林老头按着地址找到了，原来是一家公司。门口看起来气派得很，门口保安看见穿得脏兮兮的林老头眉头一皱不让他进，只让他在外等着，于是林老头笑呵呵地抱着狗蹲在公司门外，等等突然手臂一热，原来是他怀里狗拉了屎，全在林老头那件大衣上，林老头想教训下狗，骂骂咧咧几句也不敢把狗放在地上，怕快到手2万元飞掉，于是把相框往旁边一摆，从裤兜里抽出被他揉成一团的通知单来擦起衣服。

正在林老头专心擦着自己衣服的时候，他眼前出现了一双高跟鞋，黑色的，跟特别高，特别亮。“狗给我吧，这是两万。”声音不大不小，一点欢喜的感情也不透着，林老头本想寒暄几句，狗却已经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屁颠屁颠地跟在了主人后面。高跟鞋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林老头顾不得大衣上的狗屎，捡起了地上的银行卡，又拿起了林婆婆的相框欢天喜地离开了。

高跟鞋其实没走远，她在后面看着眼前像乞丐一样的老头，忍不住抽咽了几下，她就是娇娘。她原本不想理会这件事情，可是远远望到了林老头，走近了看又看到了相框，黑白的。她前几天因为乌龟的事情早是哭得死去活来，她从包里拿出银行卡正好2万，她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当林老头蹲在她面前努力地在袖子管上擦着狗屎，一手还不肯放开狗，连门卫看到都想笑，她看到林老头不年轻了，他现在浑身脏兮兮满脸皱纹，精瘦精瘦的样子与以前喜欢喝了酒就喜欢打老婆和女儿的形象差了太多了，她匆匆扔了张银行卡，不忍细看林老头满脸疮痍的样子，狠了狠心就与很多年以前一样离开了。

当她抱着狗进了办公室，她才发现，此刻的她除了一只狗什么都没有了。娇娘呆坐了很长时间，她找到别的东西，是很多年前被气急败坏的她亲手扔掉的。

到了傍晚，林老头取了钱，拿着相框大摇大摆地回了家。这次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林老头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这叫，不过着无所谓，他拿出了刚买的酒菜，猛喝了几口，这弄堂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很安静很安静。等到林老头有些了醉意，就拿起电话照着寻人启事的电话拨通了贵三的手机，刚一接通，林老头对着手机骂道：“孙子，你爷爷现在在家呢！快过来，我来给你红包！”贵三本来正准备去送外卖，接到电话立马就往林老头家赶，这时候他没摩托车了，跳了辆破烂自行车，发出声响仍然很大，这声音响到贵三心里去了。

贵三来到林老头家时，林老头已经醉得不像样子了，看到贵三来，林老头歪歪扭扭从沙发上坐起：“原来你是我孙子！”贵三赶得及来不知说出口，又看到满身酒气的林老头，骂道：“老东西，喝死你。”暗骂一句倒霉就往门口走，林老头急了，拿起旁边的一沓钱大叫：“孙子！别走别走。爷爷给你红包，1万元！剩下的我还要还给讨债的！”

贵三停了下来，对林老头说：“我就是来讨债的。不是你孙子。”贵三拿过钱，点了点正好一万，就想出门。这时林老头摔掉了酒瓶子：“走走走都走！都怪我！都怪我！”林老头指着相框里的林婆婆：“你女儿走，你也走！”说着说着林老头哭了起来，贵三对着眼前佝偻着身子发着癫似的老头子摇了摇头，拿着钱就出去了，林老头开始哭了起来，随着贵三的走动，声音越来越轻，拐了个弯后，贵三只能听到冷风吹着的声音了。

大年夜那天，贵三带着老婆和钱回了家。当他从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们村子里的鞭炮已经放得很响了，贵三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当他走到自己家门口时，灯是关着的，就知道爹娘已经睡下了。就坐在了自己家门口，让老婆躺在了自己腿上，钱放在老婆肚子上睡了起来，以前在乡里过大年夜总是放鞭炮，让贵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城里，大年夜安静得让贵三更加睡不着。可这时候的贵三总算在大年夜自己家门口睡着了，即使风再冷，也让贵三入了眠。

第二天贵三是被娘开门声吵醒的，与此同时鞭炮在很远的地方响了起来，他看到娘又惊讶又高兴的脸的时候，贵三直想哭，五年而已，娘老成了这样，直到娘把爹叫了出来，当爹从门口出来，开心地笑出来的时候，贵三才掉下了一滴眼泪，后来止不住了，边哭边着边说：“这是俺媳妇，这是俺运气好赚到的钱。给你们用。”于是新年的第一丝阳光照在了贵三老婆和她肚子上的钱。

与此同时，林老头在城里也被吵了起来，是被几个路过的孩子扔得响炮吓醒的，当他一个头探出油腻的窗子时，一阵冷风吹了过来，他连忙拥紧了大衣，可是他在寒冷中似乎看到了那天的高跟鞋，向他走来，还叫着“爸”林老头没听到这声叫了什么，反而听到远处响炮声音里的麻雀鸟，他突然明白，快开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