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大胆!”
“是呀,不过表少爷好像也没生气,又道了一回歉,接着,第二天,这个表少爷又来了,还悄悄给了香儿一瓶药膏。香儿当时拿着药膏站在小门廊里,惊得连谢谢都忘了说,只知道握着那个小玉瓶,看着表少爷的背影,她当时就想,这表少爷真是善良守信,真是好人,然后就开始喜欢表少爷啦。”
“从那以后,这表少爷虽然还捉弄香儿,但也再没出过格,经常是站在回廊里,对着香儿笑一笑,或者闲聊几句。虽然香儿喜欢表少爷但没报过非分之想,因为,毕竟,叶小姐与表少爷才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是天作之合呢。”
“那,然后呢?”
“然后?”薄香倾身剪烛芯,“也就是一年吧,洋鬼子打到了京城,烧了圆明园,当时咱们这边也乱,动荡流离的,叶家家大业大,虽然有些族人随着人群迁去西边,但是本家没动。”她忽然叹出一口气,“不知怎的,表少爷家里要送表少爷去什么日本国留学,听说是打定了主意,行程也十分的紧。先前说过的订亲也彻底做不得数了,那段时间,叶小姐整日的躲在屋里,有时悄没声的躲在床里哭,有时做着做着事就冷不丁的掉眼泪,香儿看见小姐这样子也难过,但是劝解的话一律不管用,那个时候,你不知道,香儿满心里都在想着表少爷亲自来劝劝叶小姐。”
“有一天夜里,表少爷真的来了,先去寻了大少爷,跟着大少爷一同来看叶小姐,大少爷兴许是想让他们多说两句,没坐下就又走了,顺道把香儿也支开,香儿又不是不懂,她躲在院子外的长廊里等,等着等着困意上头,一不小心睡了过去,你猜怎着,香儿后来总觉得身边有人,少不得吓了一跳,只是睁开眼,看见表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身边,看样子是坐了很久了,香儿又惊又怕,慌张起身,就听见表少爷和和气气的说‘不碍事,你陪我坐会儿,我想跟你说说话。’香儿就坐了,接着就听表少爷说了很多,什么他不想去日本国,却又想去,他说等到他再回来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他当时还说了一句什么,但是香儿没听清。后来表少爷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木头簪子递给香儿,香儿不敢接,表少爷便说‘这是我亲手做的,本来想做的更精细些,不过来不及了,你不会也嫌它丑吧。’香儿听他这么一说,忽然觉得大约小姐是没瞧上,不要的,于是就欢欢喜喜的收了,又闲聊了几句,表少爷就起身道了别。”
“香儿起身送他,见他走两步又折回来,双手握住香儿的肩,小声问她‘你愿意等我回来吗?’香儿登时愣住,像是不会说话了,只能拼命点头。表少爷就一下子把香儿揽在了怀里。”薄香停顿下,看着听得目瞪口呆的秀玉,接着道:“从那之后,表少爷再也没来,叶夫人不忍心看叶小姐这样伤心欲绝,登门去拜访表少爷家,不知道谈了什么,只知道回来时脸色铁青,骂了叶小姐一顿,紧接着便开始给叶小姐说亲,那年初入夏的时候,表少爷随着留学的船走了,叶小姐也订了亲,是个有钱人家的次子,相貌端正,只不过人有些懦弱,叶小姐不中意这门婚事,闹过绝食,最后也不了了之。再之后太平军打到金陵来,全家仓促逃难,叶小姐与家里走散了,遇见了匪兵,那三个匪兵长得尖嘴猴腮,约莫是瞧上了小姐,意图不轨,香儿怕小姐受辱,用砖块砸晕了一个最先走上来的,剩下的那两个上来打香儿,香儿挨了几脚,被揪着头发从地上拎起来,又狠狠的丢回地上,摔得五脏六腑都疼,当时她就想,呀,完了,护不住小姐了。幸而这时叶家的家仆寻了来,把她俩救出来了。”
“叶小姐还好,没出什么事,只是香儿伤了筋骨,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也就是这几个月吧,叶家被太平军抄没了,那么大一个家,说散就散了。”薄香声音低下去,压抑着深深的痛苦,“叶小姐仓促间被嫁,香儿病刚好便被随便嫁到叶家从前的一个熟人商户里去了。叶家人死的死,逃的逃,香儿若不是当初拼死救过叶小姐,只怕也早死了,哪里能有那么好命。”
“怎的这样。”秀玉不由得唏嘘,“香儿就这么嫁了,那表少爷怎的办呢?”
薄香抬头看着秀玉,牵牵唇角,复又将头垂下去“谁知道呢。”她把针轻轻送进花瓣之间,几下勾出一个圆润小巧的花蕊,不知道过了多久,冷不丁的说了一句:“其实,她想过的吧。”
“想过什么?”秀玉再度睁大眼睛。
“没什么,”薄香摇摇头,唇角的笑向下牵着,垂头仔细将金色绣线打结绞断,换上绿色勾勒叶子。针没进去一半,院里传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叫声,“娘,姑姑,爹爹叫你们吃饭。”那声音由远及近,话音未落稚童已踏进门框直奔向薄香。薄香慌忙将手中绢子放在一边,将孩子抱个满怀。
“毅郎你怎的不来抱我?”秀玉也将手里的东西收起来,佯装生气的哄着毅郎玩耍。毅郎便老老实实的过去抱秀玉。“我们家毅郎真是又乖又聪明。”
薄香听了,只笑笑,将线盒绣架收好,站起身整理衣服,“行了,快去吃饭吧。”言罢,领着毅郎出了门。
初二日,薄香早早的起了床,身侧秀玉睡得尚沉,她悄悄起身洗漱,之后坐在妆镜前,镜台上大多都是秀玉的脂粉钗饰,精心勾勒的蓝底瓷盒里装着玫色的口脂,鲜嫩泛着青春年少的光泽,她轻轻挑起一点点在唇上,对着昏黄模糊的铜镜照看,镜里的女子尚还年轻,长发铺垂,唇上一点玫红色却映的脸色愈发苍白。她轻轻笑一下,将口脂擦去,仔细将长发绾起来,别上唯一一支钗子,末了,手指轻轻触一下钗尾的梅花,那钗子戴的久了,连花尾上都泛着光泽。
她起身去叫醒秀玉,再去后院瞧着做早餐,天色尚早,厨房里只有一个丫头在烧水。她帮着将米掏洗过,一转身,刘婶已经走了进来,恭敬地将米接过去。“少奶奶今日起的怎么这么早?”
“睡不住就起了。”薄香笑笑,眉梢里泛着一丝轻快。“待会我要出去,你带个人把东厢跨院的那间房收拾收拾,记得拾掇精致些。”
“少奶奶要做什么?”刘婶蹙紧眉。
“先前相看了个姑娘,家里只有个远房姑姑,我瞧着那孩子模样品性都好,打算定下来。”她语气淡淡,听得刘婶火气直冒,但碍于身份,只能拼命压着,半晌才道。
“少奶奶可曾问过少爷的意思?少爷怕是不愿意吧。”那模样却是生硬且打定主意要拦着薄香的,“再说,这夫妻二人过日子,非得再弄一个人进来做什么?”
“少爷身边多个人伺候也是好的。”薄香神色依旧淡淡,她看向刘婶细声道,“那孩子真是再漂亮温顺不过,看着也是个好生养的,咱们家,人丁到底是薄了些,婶娘是少爷的乳母也希望少爷多子多福的吧。”
刘婶只觉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堵得她心口泛酸,“少奶奶真是再大度贤惠不过!”她别过脸去,“谁说不是呢,有个贴心人在身边伺候,总是比没有的好!”
薄香只当没听见刘婶泛酸的责怪,又叮嘱两句,才小心出了门。
过了两道街,薄香进了那日说好的顺升客栈,招呼了个小二,寻到了一间普通客房。那小二兀自离去,只留薄香一人。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薄香又被一个衣着朴素的妇女送出来。站定在门口,那妇女再度向薄香道歉,“真是对不住,辜负夫人苦心挂怀一场。”垂着眉目,面上尽是羞愧谦卑。
“这事也不全怪你,只是可怜了孩子。”薄香少不得再推辞,“是我与她有缘无分。”两人在门前推辞一番,薄香终是辞去,很快淹没在熙攘人群里。却见那中年妇人,见薄香终是离去,面上说不清是轻松还是羞愧,只叹气摇头,转身入了客栈。
薄香倒是真正觉得遗憾的,她绕过一条街,去药店将丈夫快吃完的药补买一份,出了店,站在街边看着路边摊贩,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人群一波一波的涌来,又一波一波的散去,她随着人群无意识的走出很远,一抬头,看见曾经主人家破落的荒芜再无人住的院子,曾经恢弘巨大的大门缺了一扇,另一扇也已是摇摇欲坠。
她茫然的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抬脚欲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清亮亮的熟悉声音,带着一丝不知隔绝了多少年的陈旧感,一下子,破开了她沉静的心。
那声音,长大了呢。薄香木愣愣的站着,不敢回头,眸子里蓄了泪水,只怕回了头,就发现那声音不属于自己想见的人。
直到那声音穿过耳畔,直直落在她身前。
“薄香!真的是你。”来人穿了件样式奇怪的衣服,瘦窄的黑色外衫与裤子,白色的内衫,熨帖笔挺的穿在他身上,没了辫子,短发油亮亮的梳向一侧。
脸上却没大变样,年少的稚嫩青涩全退去,换上了刚毅的果决与潇洒。
她看到那张脸上的欣喜与激动,看着那双眉目里闪烁的光芒,她不知道此时她的面上是什么,只知道泪水蓄在眼眶又被她生生逼回去,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颤抖的话:“表,表少爷,这些年,您还好吗?”
“我还好。”他有些不知所措,手臂抬起来想抱一抱她,可是看着她头上的妇人髻,又终于失落的垂下,“你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