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刑部大牢,终年不见阳光,里里外外透着一股人间地狱特有的霉味,竟比天寒地冻的牢房之外更加阴冷三分。
南星被束缚着手铐脚镣,独自蜷缩在牢房一角,刺骨的寒意顷刻穿透衣衫,瞬间就将他冻了个饥寒交迫。
好在这处牢房,是个单人单间,四周三面石头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倒也难得清净。
方才在宫里,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凶多吉少,多亏李公公与魏大人半路搭救,这才勉强挣回条命来,想来应是恭让通风报信的结果。
之前总听人说宫内水浑,行走时看不真切,从来都是一脚深一脚浅,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南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总算见识了一回,可眼下他虽然身陷囹圄,却莫名地没有惊慌,总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冥冥之中,多了根大义凛然地脊梁——有这样的信念撑着,仿佛一时间,连死都不那么可怕了。
黑暗之中,不辩昼夜,也不知过了多久,静寂的牢房突然传来一阵叮铃咣铛,随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南星久久睁不开眼,适应了好半晌儿,才听狱卒提着饭桶慢悠悠地说道:“喂——醒醒,开饭了!”
南星勉强动了动发僵的四肢,艰难地拖着手铐脚镣蹭了过去。
那狱卒对他似是有些好奇,借着跳动的火光打量了他片刻,问道:“听说……你是个御医?”
南星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一碗不知是什么玩意的汤水,凑到鼻前,竟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馊味儿。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了?”狱卒说着,又递给他一个黑黝黝的馒头。
南星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狱卒见他不愿说,便继续道:“为了你,外面刑部与大理寺都快打起来了!”
南星拿着馒头的手蓦地僵在了半空,“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狱卒有些诧异,随即恍然大悟,“这倒也难怪,你被关在这鬼地方,跟与世隔绝也没什么两样。听说大理寺的魏大人,前前后后跑来无数回了,就是想把你抢过去,可刑部死活不放,说是首辅大人发话了,你的案子必须放在刑部审。我在这牢里当了快二十年差,还头一次看见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抢人!”
南星听得眉头紧皱,心里却是一番五味杂陈,他原本觉得自己此次遭劫,从头至尾问心无愧,哪怕再有不测,也最多是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然而,当他得知魏云文为了救他,竟不惜和半个朝廷做对时,内心终于无药可救地泛起了一阵强烈的自责。
“唉!这宫里的事,还真是说不好,”狱卒叹了口气道:“我劝你还是想开点,万事随遇而安,能活则活,活不了,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得嘞,你先慢慢吃,呆会儿我再过来收碗。”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开,却被身后的南星叫停了下来。
“大哥留步!”
“你还有事?”
南星端详他片刻道:“您是不是时常会关节僵痛,乏力气短,手足盗汗,心悸少食?”
狱卒听闻,忽然两眼放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您走路姿势,又看您面色,料想是风湿所致。”
“真是奇了!”狱卒甚觉不可思议,“你单单看面向,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症结?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常年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当差,一身的风湿早就是陈年痼疾,都不知看过多少郎中了,总不见好,你可有什么法子没?”
南星晃了晃手上镣铐,“眼下条件实在有限,无法为上差施针,可否找来纸笔,先容我开副药,你按方服用看看再说?”
狱卒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后脑,感激道:“您都这样了,我还要麻烦您,实在过意不去!若是我能做主,就干脆卸了您这身枷锁,可狱法森严,我……”
“我理解,”南星善解人意道:“大哥有难处,不用往心里去。”
狱卒点了点头,“那您等着,我这就去取纸笔,争取再给您找床棉被过来,眼看着天儿这么冷,您衣着又单薄,别再给冻坏了!”
南星抻着铁链子,叮铃咣铛地抱了抱拳,“有劳了。”
“嗨,甭客气!”狱卒道:“别的不敢说,这点小事儿,我还是做的了主的!”
狱中的生活暗无天日,却凭着南星套近乎的医技,过出了几分活生生的人情味儿来。
狱卒大哥为表感谢,特地送来一床厚实的棉被,将郁太医的一日三餐力所能及地换成了热腾腾的饭菜,甚至还留给他一盏昏黄的小油灯,于无边黑暗中,撕扯出方寸大小的一片温暖。
接连吃了几顿牢饭,南星竟混吃等死地住出了几分习惯来。人活一世,最不缺的就是苟活的能力,曾经以为无论如何也熬不过去的悲苦,最后也都咬着牙硬挺了过来。说来说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除非你选择一头磕死,不然又能怎样呢?
早已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约莫又到了饭点,外面的牢门响起一阵丁玲咣当,急促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迷迷糊糊之中,南星睁开眼,正诧异狱卒为何如此着急忙慌地跑来送饭,直到他看到一抹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逆光而立。
南星:“……”
这些天来,他不怕忍饥挨冻,不怕吃苦受难,甚至不怕死,却唯独害怕面对周祺煜。
眼下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自己闯的祸,南星实在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不想成为他的拖累,更不想害他受到牵连。
可是,当周祺煜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南星来不及震惊,也来不及内疚,满腔的委屈率先不争气地奔涌而出,冲垮了他连日来色厉内荏的坚强,眼泪顿时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