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也没表情,眼神散漫地划过地板,跟老师说:“忘了。”
忘了?
那个表情和态度很气人的。“忘了你回家换衣服去!叫你妈妈过来给你送衣服!”班主任很跌面子,吼他了……
周遥从幕布后面探出头来看:“哎,陈嘉——”
陈嘉没理他,双眼看向别处,就在后台的楼道里自觉罚站,迎候来来往往侧目的视线。那副倔强表情就是既不想回家换服装,今天也不打算完成演出,直接把这节目砸台上了。
瞿连娣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赶到,骑着自行车回家取衣服回来的。瞿连娣脸色也很不对,一路“蹬蹬”地冲进楼道,到儿子面前小声质问:“怎么没跟我说要服装?你早点儿说啊你怎么不说?”
瞿连娣从袋子里拿服装出来,低声说了很多话,周遥从后面慢慢走过去,瞿连娣是说:“裤子还是上回那条裤,皮鞋我刚才跟工会蔡师傅家借的他家孩子的,行吗?……你前几天早说我就给你买件白衬衫,今天先凑合穿这件行吗?……你姥姥上回给改的,你爸以前的旧白衬衫,可能还是嫌大,上台先凑合穿一下?快跟我去换衣服……”
陈嘉那时就是一句话:“我不想换。”
大队辅导员再次吼着周遥上台念串场词了,周遥着急忙慌的,率领他身后的女班长,俩人攥着小纸条又冲上去了……一对打扮花里胡哨的童男童女,都不知跟台下胡说八道了什么,反正周遥一笑就露出一颗虎牙,台下的职工家长们就跟着他哄笑,给他鼓掌嗷嗷地叫好!
他转了一圈下台了,瞿连娣和陈嘉竟然还在楼道里针尖儿麦芒似的对峙,这服装还没换好?
瞿连娣说:“怎么就不能换衣服了?演出啊。”
陈嘉说:“不想演。”
瞿连娣:“那你想干什么?你今天到底要干吗?”
陈嘉说:“我不穿别人的衣服,我不穿那件。”
瞿连娣说:“你前天没跟我说,不然你妈妈不就去帮你买了么?”
周遥轻声搭了一句嘴:“哎,嘉嘉,工会的那个相声马上就说完了,下一个就到你们……去换衣服了。”
陈嘉不答话。
那母子俩陷入短暂的沉默,互相顶牛似的瞪着眼,空气间都透着尴尬、憋屈、顽抗和挣扎。陈嘉就是这么倔的,横的,他不愿屈服的事,一件针别儿大的小事,瞿连娣开一辆挖掘机来都刨不动这一头倔根儿。
周遥是无法理解的。他从来不干这种无意义的蠢事。有什么倔的?换件衣服么。家长让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呗,想要拉大旗暴动起义,咱也不要挑这么个时候……
他当时并不知道,前儿晚上陈嘉他爸从学校大老远地回家来了,几个星期难得回一趟南营房胡同。街道的粮油本是按户按人头卖东西,每到春节期间廉价供应一些副食零食,比如小磨香油、白芝麻酱、红仁大花生、巧克力什么的,都是平价的不贵。所以,他爸是隔段时间要回来领属于他的那份口粮。
人就是不得不被一些身份从属和社会关系牵制着。倘若没有这份牵制,家都不必回了。
陈嘉当时就斜着身子飘出屋,理都没理他爸,在外面晃荡了半宿没回家。
他的父母亲就在小平房那间破屋里争执,声音大得街坊可能都听见了:回来就是搜粮食搜吃的么,没这事你连回家都不回了吗?……怎么叫搜粮食搜吃的呢,你就永远说话这样难听,这不是国家分配我正当领取的?这不是按我名字和工龄发给我的?……家长会你去过么,你在学校念书孩子也在学校念书,你管过陈嘉?你给陈嘉留过什么?……我怎么了呢?我毕竟还是户主这按户分的一只鸡和一条鱼,我不是都留给你们么,我拿走了么?……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你就永远是这么自私……
……
陈嘉眼神飘向远处,嘴唇紧闭,突然扭头往外面走去。
瞿连娣吼了一句:“你回来!”
陈嘉转头跟他妈妈说了一句:“我不穿陈明剑的衣服让丫滚!”
瞿连娣脸都白了,身体僵硬着手却没僵,抬手抡过去就一巴掌。
那一掌打挺猛的,打在脑门、太阳穴附近。囫囵的一巴掌,扇到陈嘉的脑袋“啪”一下磕到楼道的墙,在退后时又撞到半开半关的一扇窗户。老式窗户的边缘,都有一圈坚硬的铁框子。
啊——楼道里排队正待上台的学生都惊呆了,一个个儿都把脖子抻成小天鹅,惊恐地围观,然后被老师把抻长了的脖子都捋回来,别看了别看了。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没个大事儿打什么呀……”邹萍老师吃惊地冲过来,一把推开陈嘉,这时已暗暗后悔刚才打电话把瞿连娣叫来。
陈嘉的头不知磕到没有,看不出一丝“疼”的表情,当然也不会哭,嘴唇紧闭面色凉透。
周遥觉着他好像见过陈嘉那种抗拒的情绪,但他不愿回忆,他一点儿都不喜欢那种样子。那个场面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后来他忆起来了,陈嘉当时假若手里配上一根掏煤球用的铁钩子,“滋啦啦”地划过墙缝,再踩着一地黑色的雪……那场面就生动鲜活得能配上一部港产录像片的主题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