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砚往房檐左边靠了靠,避了雨水,仿佛不甚在意,只答应了一声,“麻烦公公安排了。”
这一等,就等了许久。因为来的太急,似乎是在选小太监的事上出了差错,梁长喜都耐不住了,派人去催了一次,得了个消息,说是太监所正精挑细选着,马上前来。
天已经黑透了,周围一团团黑影,什么也瞧不清。景砚身量高,而太清宫的房檐低,他稍一抬手,就摘下了挂在门前的灯笼。
这灯笼大约是红纸糊的,可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风吹雨打,不仅露出差不多一半的骨架,连颜色褪的七七八八,只剩下惨淡的稿白。景砚要了火,里头的蜡烛芯还没烂透,勉勉强强燃起了豆大的灯火,烛光在森冷的铁门上随风摇晃跳跃。
终于,一个矮胖的内侍领着个个子约莫三尺来高的小太监顶着风雨前来,先是同梁长喜磕了个头,又连忙将身后的那个瑟瑟缩缩的小孩子推了出来。
那小太监大约才十岁出头,衣服皱巴巴的,也不合体,裤脚和袍边都裹着泥水,湿哒哒地落在地面上,似乎重的要坠住了那孩子的脚,迈也迈不动。
矮胖的内侍用力拍了一下小太监的后背,吵吵嚷嚷道:“还不快来见过祖宗梁爷爷,还有你以后的主子!”
他方才勉力朝前走了几步,害怕地抬起了头。
景砚便移了那盏白灯笼,正好映亮了那一小块地方。
只一眼,就叫景砚的瞳孔紧缩,差点没捉住手上的灯柄。
恰如三年前。
满天黑暗之下,只有这里有煌煌灯火,里头盛着一张漂亮生动,又无比熟悉的脸。
是红着眼,拼命忍着眼泪水不敢出声的乔玉。
第2章太清宫
大雨下了一天也未停,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团团遮天蔽月的黑云。
梁长喜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已等得不耐烦了,皱着眉打量了眼前的这个小太监几眼,想要早日了结这最后一桩事,便笑着对景砚道:“这孩子身子骨小,想必日后进出也能方便得宜,大皇子瞧着如何?”
夜雨声烦,大雨磅礴之下,连曾见过乔玉几面的梁长喜没能辨认出眼前这个小太监的面容。
那矮胖的内侍跟在梁长喜的话尾后头连连应答,“这是咱们太监所第一得意的孩子,年纪小,办事妥帖又有规矩,爷爷们都喜欢极了,寻常是舍不得拿出太监所的。这一回听说要侍奉大皇子,才特特挑选过来的。”
景砚状似不经心地朝台阶下的几个人瞥去,目光随意地掠过正淋着雨水,发着抖的小太监。
那是他的小侍读乔玉。他立在雨水中,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可大约因为天生模样太好,即使是此时连眉眼都是秀致的,黑葡萄似的圆眼睛透着细微的光亮,眼角泛红,瞧起来又天真又可怜。乔玉正微微抬头,仰望着景砚,脸颊上的两个小梨涡真的盛满了雨水,分外动人。
景砚心头一颤。
可再转过头时神色一丝变化也无,还是冷冷淡淡的,连句话也不应。
其实乔玉不敢抬头,却被逼得不得不仰着脑袋。他心里害怕得要命,一路上,甚至这几天以来都过得心惊胆战,生怕被人戳穿。现在又被冷冰冰的雨水拍着脸,双腿打颤,却连动也不敢动。
乔玉从小长到这么大,从没吃过这种苦头。
他出生在陇南乔家,是累世清贵,钟鸣鼎食之家,历经三朝而不倒,朝廷中无人不欣羡。他的父亲是乔家上一辈的独子,十六岁便中了进士,母亲冯嘉仪是冯家的嫡长女,样貌、学识无一不好,年少时也曾名动京城,差点入主东宫,成了太子妃。如此,乔玉一生下来就被整个乔家娇捧在掌心里,父母虽都不怎么在意这个孩子,祖母却尤为疼爱,要什么有什么,也不用如别的世家子弟一般学文练武,不似是个男孩子的养法。
大约是天生的性格缘故,乔玉被这般养着却只是脾性娇纵,软的很,被父母稍训斥就要眼泪汪汪,被祖母戏称为乔家百年难得一出的小哭包。
可乔家的气运终究是到了头,乔玉长到九岁时,于春日里的一天随着全家人上山敬香拜佛,下山途中却遭上群流窜的匪徒,一家老小全都命丧这群亡命之徒的手中。只有乔玉贪看寺庙里的杏花,爬到了杏树上遇到了主持,主持笑他有佛缘慧根,要为乔玉诵一夜的经,才算是逃过了一劫。
他活下来了,却再也没了祖母,也没了乔家了。
这件事传到了皇宫里头,乔玉的姨母,也就是冯贵妃把他接了进来,在元德帝面前哭诉姊姊家的小侄子年少可怜,想要接到自己膝下抚养,可没过两天就使了个借口,转手送到了皇后的宫中。
乔玉年纪小,又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孩子,想必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宫人们在他跟前也不避讳,窃窃地说了许多宫中的阴私之事。比如从前陈皇后、冯嘉仪、贵妃冯南南三个女子闺中旧事。原先陈皇后自小是定给了乔家独子乔怀安,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等着陈皇后热孝一过,便可以嫁到陇南,与乔怀安琴瑟和鸣。而冯嘉仪则是早被暗定为太子妃,冯南南是冯家的一个庶女,名声不显,那时候都无人知晓她。可没料到在一场赏花的春宴之上,有人撞破冯嘉仪与乔怀安私会,双方都是朝中大族,轻易动不得,没有法子,为了遮羞,只好凑成了冯嘉仪与乔怀安一对。
再后来,陈皇后失了婚约,被征召入宫,冯家又将冯南南送了进来。冯南南一入宫便直上青云,颇得盛宠,到了如今。
宫里的人都暗下猜测,无论如何,对于陈皇后来说,那桩旧事到底是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