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夜已深沉,许多人睡得很香,但也有人为了不耽误行程,丑时刚过便爬了起来,反反复复地清点自己的行囊。一待拂晓,这一队骑兵便将启程,护送简雍去徐州向徐州刺史陶谦致意。
刘备此时也未就寝,而是靠在凭几上,盯着窗外那广袤而静谧的黑夜出神。忽而油灯闪闪烁烁爆了一个灯花将他惊醒,便顺手拿起剪子,剪掉一点灯芯。
这条灯芯草已经烧了很久,略有一点疲惫也是正常的。但刘备却并不疲惫,甚至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熬夜的困倦,他只是倚在那里,偶尔会拎起酒壶,将酒盏倒满。
这一壶酒已喝了许久,但仍剩了大半,也并非他酒力不济,而是今秋粮食歉收,他下令平原国禁酒,现有的粮食一粒也不许用来酿酒,因此各家各户储存的那一两坛酒就变得十分珍贵起来。
县府中一共也没有十坛酒,因而刘备也养成了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喝的习惯。他此时端起酒盏放在唇边,想一想徐州的战事,又想得入了神。
平原国不足守,此非他一人之见,田楷也好,公孙瓒也好,几乎都是心知肚明的,他从高唐退到平原城,所守之处皆为四面临敌的百战之地。
如果徐州为曹操所破,兖徐连成一片,青州北临袁绍,南拒曹操,岂非成了一处绝境?因此田楷才会写信要他派人出使徐州,进行一番探查。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如果他想的话,是可以拒绝的,但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一只飞虫穿过秋夜,摇摇摆摆地向着火焰扑来,薄得几近透明的翅膀冒出了一股青烟,连同烧糊的气息一并跌落在案几上。
刘备的目光短暂地收了回来,落在了那具新鲜的尸体上面,他想,他也与这飞虫略有一点相似,他原本可以在茫茫的黑夜里平静生活,徒劳无益地寻找着他那一点可有可无的前路。
但孔融那封求救信仿佛突然升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前路。
……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邪!
以他目前的实力而言,想要获得可以立足的根本之地并不容易,他也清楚这事不能心急,但他同样也清楚,他不能再甘于困守平原。
他所选择的那条路至今还藏在茫茫黑夜之中,但前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点火光,令他心中产生了一丝期望。他想要帮陶谦一把,想要获得陶谦的信任,他需要吸引更多的目光,获取更加嘹亮的名声,这样才有更多的俊杰、世家、豪族来投奔他,追随他,而后他才能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本之地——待到那时,他终将结束乱世,重扶社稷,再立江山。
刘备起身,走向门口,掀起帘子向外看了看,与冷风一并席卷进他的神经的,还有东方那一抹黯淡的天光。
天将亮了,但在太阳升起之前,那厚重的红云将铺满天空,那是炎汉的颜色,也是鲜血的颜色。
刘备将帘子放下,转回室内,拎起了酒壶,不紧不慢地再一次将酒盏倒满。
十日之后。
黄河和济水秋天的涨势有一点凶猛,因此他们不得不在渡口停留了两三天,才安安稳稳地过河,其间吃了一些河鲜和海鲜,还观赏了黄河入海口的壮观景象。
……没办法,虽然平原与徐州两点成一线只有八百里,并不算很远,但考虑到中间有曹老板的兖州隔着,谁也不敢从曹老板的大本营门口狂奔而过。因此还是必须先往东走,绕路北海,再南下去徐州。因此他们的行动路线就比较特别,相当于是从徐州的后方跑过去。
虽说徐州境内动荡不堪,但他们一行人都是全副武装的骑士,而那些因战火而四处逃难的流民却没有这样的护卫,所以该向谁下手,趁火打劫的流寇山贼清楚得紧。
因而这一路对他们而言倒是十分平静,不要命下手的一次也没有。
他们不断南下,在徐州未被波及的地区绕行穿梭时,消息也就不断变得密集起来。
好消息是——曹操围困郯城十数日后,果然因粮尽而退;
坏消息是——青州兵退回兖州时,走了一条十分奇异的路线。
众所周知,兖州在徐州西北方向,若要退兵,也当往西北而去,但曹孟德选了一条南下的路,他绕行去攻伐了取应、睢陵、夏丘,一路大捷,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南下去淮南打袁术时,曹操终于又退回了兖州。
于是在平原城与黑刃闲聊时的那个设想,此时终于可以拿出来验证了。
——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待他们路过夏丘时,青州兵已经退干净了,因而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返回,那些多半是在逃难中被冲散的人,听说战争结束,便连忙赶回了故土。
但夏丘城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大到房梁、窗棂、门板,小到陶罐、竹筐、干柴,至于金帛财物和猪羊米粮就更不必提。
然而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青州兵为这个城市留下了无穷的尸体。
当她骑马尚未走进这座小城时,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后则是满目的血迹。
那些尸体死状各异,有些死得很轻松,有些死得很痛苦,但没有哪具尸体是穿着衣服的,无论男女,都那样赤条条地挂在房前屋后,或是叠在路边。
于是那些陆续返回的人就开始在尸山血海里一个个的翻找,翻找他们的父母兄弟、爱侣儿女,他们茫茫然如游魂一般,眼睛里流着血一样的泪,在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将每一具毫无尊严的尸体翻过来看一看,面目是不是自己熟识的那个人,身上有没有自己记得的胎记,如果没有,就继续在这座站满亡魂的死城里寻找,如果找到了,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就可以将衣服脱下来,盖在那已经永不能开口,向他微笑的亲人身上,再将他拖出去,抱出去,扛出去,寻了城外的一处荒地,将他埋葬。
这样的城池已经不再区分昼夜,没有守城的士兵,没有执法的城尉,自然也没有更夫来报告时辰,也不适合住人,因而他们一行人露宿在了城外,得以看到许多人日日夜夜的城里城外徘徊,不停将亲人的尸体搬出去安葬的情景。
虽然现在已经寻不到一块棺材板,但那些活下来的人还在努力尽自己最后一分心意,于是当陆悬鱼穿梭在田野间时,便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葬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