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夜宴寂静,十年前,谁能想到十年后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度相?见。
曾经的云家公子,肩负家族重任,一心忠君报国,却险被昏君冤杀,在为南齐臣子后,又?以罪人之身返北,鸿鹄之志遭折,亦身负刑伤;
曾在宛城街头卖花卖香,一心想做宛城第一女商的女子,如今已?为人妇,与丈夫患难与共、生死不离,只她所?嫁的,并?不是她最?初心慕的少年;
而曾在宛城有?至交有?新娘,却选择决绝离开的少年,他再度回到旧地时,已?有?了新的身份,是名震天下的身份,只这身份,对故友与故爱来说,却是陌生的冰冷的。
若是寻常故人相?见,纵有?再多的爱怨相?交纠缠难解,也不至相?对时缄默无言。而因靖王这一身份,宴上一时无人言语动作,最?终还是靖王本人,曾经的少年阿烈,如今的雍帝长子恒奕,最?先执起?酒壶,边为两位故交斟酒,边先说起?自己的事?来。
“……从前并?非有?意相?瞒,我也不知自己身世?,只以为生父生母贫贱,是因无力抚养,才将我丢在宛城街头……后来,我十六岁那年时,家人找到了我,我才知自己的生母,是平阳侯微时的原配妻子,我原是平阳侯的长子……
……此后多年,我随父亲征战天下,期间多有?险阻,多次曾生死一线,那般境遇凶险时,也不敢多与故人联系……再后来,父亲建立雍朝,江山安定,我得到你?们?身在南齐的消息,本不想过?多打扰,可是,齐帝昏庸,竟治罪于?你?,我如何忍见故人冤死他乡,遂派遣使者,向齐帝提了那桩交易……”
恒奕向故交敬酒并?致歉,“我动作还是太晚了,若能早些将你?救出,你?也不会受皮肉之苦。”
云棠起?身不敢受,他言辞恭谨,“殿下救我性命,云棠心中唯有?感激,这一杯酒,云棠敬谢殿下。”
他喝酒的动作微急了些,一杯饮尽时不由轻声呛咳起?来。容烟本在旁默默坐着,见状忙起?身为他抚背,虽未言语,但轻柔的动作和焦急的眸光,满溢着对丈夫的关心和忧切。
“我无事?”,云棠和声微笑着宽慰妻子后,又?满上一杯酒,敬向恒奕,“第二杯酒,敬谢殿下助我与内子离开南齐险地。”
容烟手微滞了滞,还是将手边的酒杯举起?,与身边的丈夫一起?,敬向眼前人。她没有?在宴上多坐,食不知味地用了一会儿,便借口不胜酒力离开了宴厅。
侍女小荷扶着她往寝房走,期间忍不住心中欢悦地说:“太好了,原来靖王殿下是郎主与夫人的故交。奴婢先前心里一直暗为主子担忧,这下好了,原来靖王殿下是为旧谊出手相?救,郎主和夫人回到北雍后,有?这样一位大?人物罩着,往后谁也欺负不了的。”
小荷原是云家的侍女,后来随云棠南渡又?返北,知道她家公子幼少时,同阿烈阿烟玩在一起?,也知道阿烟被阿烈丢在婚礼上后又?嫁给云棠的往事?。容烟见小荷是发自真心地为主子感到高兴,想要跟着笑一笑,但却连弯一弯唇际也做不到,心头沉甸甸的,像堵满了浸水的棉花,莫说笑,甚至感觉心中憋闷得难受,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回房后,小荷捧来热水要为她梳洗,容烟让小荷下去休息,自将双手浸在水中。她好像在想心事?,絮絮乱乱地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等?水已?凉透、遍体生寒时,方?回过?神来。她想起?身将窗关上,可在望见远处宴厅的灯火,望见映在厅窗上的男子身影时,手又?顿住,僵硬地握着窗扇一角,许久后,默然地坐在了窗边。
少时负气过?去后,山河碎裂,风雨飘摇,她在沉重的现实前,将往事?压在心底,也未再想过?此生会再与故人相?见,怎能料到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忽然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也许是该怨恨相?对的,可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她早为云棠之妻,对少年少女间的那点?子事?,应该能够做到放下。纵不压抑着放下又?如何,如今,他是靖王,而她与云棠处境艰难,只能仰人鼻息。难道她还能真像十七八岁时想的那样,等?再见到阿烈时,要狠狠地打他骂他,并?定要从他那里追问?出缘由吗?不管当年缘由为何,世?事?早已?尘埃落定了。
思绪沉乱,如丝如缕地不知纠缠她多久后,有?熟悉的人声伴着推门声响起?,“怎么坐在窗边?还是早春呢,夜里风寒,在窗边坐久了,小心着凉。”
容烟见丈夫归来,忙回神起?身相?迎。她看他面颊微红,眸中也漾着几丝醉色,心头浮起?忧虑,上前挽住他问?:“没喝多吧?张大?夫说你?现在虽能饮酒,但不能贪杯的。”
“没有?”,丈夫边回答宽慰她心,边握住了她的手,“这样凉“,他轻叹着将窗扉合上,拉她在窗下坐下,两手紧捂着她的手,噙着笑意低头呵气道,“我给你?捂一捂,捂暖和。”
言语动作有?些像孩子,像是真有?点?喝醉了,容烟依着丈夫坐着,由着丈夫帮她捂手,看他低头暖捂一阵后,又?紧握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她道:“你?走后,我与……阿烈,聊了许多。”
丈夫与她同北雍时势说起?。靖王恒奕是雍帝与原配的儿子,雍帝的原配夫人,是他微时的糟糠之妻,早已?病离人世?,许多年前,天下尚未一分为二,平民出身的雍帝,靠战功崛起?时,就已?娶了出身高门的新妻子,这位新妻子即是如今的雍朝皇后,这些年来,与雍帝育有?多名子女。
雍朝已?建立多年,而太子之位依然空悬,围绕太子之位的争斗,明面尚未见刀光剑影,而背地里早就暗流汹涌。此次两国交易换人后,无论实情如何,外人眼里,他们?夫妻都?站稳了靖王阵营,而靖王是将他们?从南齐救出,但也使他们?走进了新的漩涡,往后,他们?三人休戚相?关,命运将牢牢地绑在一起?。
靖王若能成功争得太子之位,来日成为北雍皇帝,他们?夫妻也可跟着平安,而若靖王失败身死,他们?夫妻在北雍,处境艰难,或许难以善终。不管是出于?旧日兄弟情义,出于?回报靖王救他的恩情,还是为了守护他们?的家庭,此番随靖王入京,他都?会选择帮助靖王,竭尽所?能地为其出谋划策,助其登上太子之位。
现实的生死,使他们?三人必得是铁板一块,与之相?比,往日的情与怨,似都?轻飘飘地散在风中,不值一提。齐帝不堪辅佐,云家忠君的祖训在南齐已?无法实现,丈夫只能另投他枝,在新的朝代选择明主。若丈夫能够襄助靖王成为太子,往后靖王登基,丈夫也可在北雍安身立命,成为能臣,一展心中抱负,完成祖父的遗愿。
容烟知道丈夫不似自己无亲无挂,肩上一直担着家族的重担,所?要考虑的要比她深远许多,在静静听丈夫说完他的选择后,淡淡笑对他道:“好,我都?听你?的。”
其实还有?未尽之语,除去时势分析下的选择,还有?往日爱怨、心中私情。云棠想知道妻子对阿烈归来心中作何感想,他想知道妻子现下如何看待她少时的感情经历,如何看待成为靖王的阿烈。
他想知道的很多很多,多到堵在了他的心头,却一句也问?不出口,甚至是不敢问?出,他怕听到有?可能失去的答案,他与妻子已?做了七年夫妻,这七年里,无论世?事?如何沧桑,他与妻子之间,一直是暖的甜的,他想要一直牵着妻子的手走下去,直至此世?尽头。
十年后再见阿烈,心中固然溢满了再见好友的欢喜,但除此之外,心底也潜藏起?隐隐的不安。尽管夜宴上时,阿烈同他说了不少他自己的事?情,他告诉他,他这些年里的私人生活,告诉他,他之所?以迄今未有?正妻,是因婚配之事?涉及权力争斗,他欲联姻高门壮大?势力,而皇后党人一直暗中阻扰,故使他至今未娶正妻。
把盏交谈中,不似他不知如何提说旧日之事?,阿烈毫无顾忌,爽朗地笑说起?曾经的少年轻狂。阿烈将从前的悔婚,归结为他少年时性子轻狂,也说自己那性子并?非阿烟良配,大?大?方?方?地祝他和阿烟白头偕老,并?再一次向他表明,之前使者给齐帝的理由,只是计骗齐帝而已?,请他不要放在心上。
可却不能心定,云棠抚着妻子的鬓发,轻轻地吻了上去。容烟在微一怔后,迎向丈夫,手搂住他的脖颈,任自己沉沦在衔着淡淡酒香的亲吻中,好叫自己不再乱想旧事?、无法静下来心来。
夫妻二人温存的身影映在窗上,远处来人定住脚步,在无声地望了片刻后,抬首转看向夜空中的一钩弯月。淡淡月色落如雪霜,他踏着静谧的月色缓缓离开,独身一人,就像十六岁那年,离开宛城的那个深夜里,拼命策马一路疾驰之时,陪着他的,便只有?天际的一弯钩月。
如何能不决绝离开呢,当年最?先找到他的,并?不是真正的家人,而是他的敌人。如今的皇后娘娘、从前的平阳侯夫人,容不得丈夫原配之子,欲在丈夫发现长子未死前,先行将他抹杀,连同他曾活在世?间的痕迹。若他那时在留在宛城,不仅是他,他所?亲近的人,他的妻子他的朋友,都?将有?灭顶之灾。那时他决绝地走了,并?斩断一切亲密关系,而事?隔经年,他再归来时,已?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