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离开的那一天起,沈魄就注定,再也无法当回从前的那个沈魄。
沈魄决定还是暂时不跟郑笙一起出国留学,他惦记着存在老杜码头仓库的那五十箱书,想陪张元济一块把书护送去四川,那里有一位叫张澜的教育家愿意帮忙接收并保管这些书籍。
但时局如此,风雨飘摇,出行不易,两人一直等到当年的三月停战,才得以成行,其中货运还有赖于冯先生友情提供的船只。
沈魄是人生中头一次出远门,他将沿途的风物,人文,民生,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将1932年的中国写进了日记,写给一百年后的闻言。
“1932年7月5日,晴。
这一路也太热了,瘟疫横行,天花,猩红热,还有一些我说不上来的病,幸好我提前在上海打了疫苗,但我还是看见许多人死了,因为他们没有钱打针买药,他们连饭都吃不起。
闻言,我觉得我现在每看见一件事,都会禁不住去思考,思考它的存在合不合理,如果不合理,有什么办法能改进,建设,但很多次我都感到无力,我觉得我懂的东西太少了,这次出来,我真有种以前在虚度时光的感觉。
另外,行船一路也很枯燥,要是你还在就好了,起码可以跟我斗斗嘴,但我现在渐渐也晓得,你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
……
日记并非每次都这么长,有时候就是寥寥一句话,有时候甚至连着几天的日期都跳过去了,沈魄也仅仅是在下一次日记里,简单告诉闻言,他沿途遇到了匪患,差点就把小命丢了,幸好冯先生的名头很能威吓人,同行也有些有头有脸的人,土匪碍于声势,才未下手,但要是真打起来,他们这些人绝对要吃亏的。
这样惊心动魄却又言简意赅的事情,不止一桩。
饶是沈魄这样的富家子弟,生活在这个时代,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所要面对了,除了日本人,还有许多意外因素。
“1932年8月3日,晴。
我今天才听说了刘长春的事情,他在洛杉矶奥运会没能进决赛,我记得30年的时候我去杭州看全运会,他可是拿了冠军的。听他们说,刘长春这次状态不好,是因为远渡重洋太累了,那如果哪天奥运会在我们这边举行,这种情况就不可能再出现了吧?
我当时去你那边的时间太短,净顾着拿手机玩了,没能好好查一下这些事情。闻言,这一天是会有的吧?
唉,即使你还在,跟我说会有,我也不敢相信,因为离开上海这一路上,我看见的中国,实在太贫瘠了,别说现在内忧外患,就算现在都不打了,我们哪来的钱建设,要怎么把那些贫穷的地方都建设起来?我实在是想象不到,可它又真真实实发生在你所在时代。
闻言,我曾经想过,我们那段短暂交换人生的经历,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看见你的生活,却永远无法真的在一百年后生活,你陪我面对麻烦,却仅仅只有我知道你的存在。
但现在,我可能有点想明白了。
我从你身上,可以汲取希望,可以看见未来的春天,你就像漫漫长夜里为我点的一盏灯,帮我照亮前行的路。
起码我知道,奋斗是有意义的,谢谢你,闻言。”
……
不知不觉,从白天到黄昏,再到入夜,闻言揉了揉眼,抬起头,再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
中间服务员来问过一回,闻言要了晚餐和饮料,匆匆吃完,迫不及待又翻开日记往下看,服务员悄悄收走,也没有打扰他。
闻言已经看到日记里的1935年了,这一年一年过去,氛围却越来越沉重,他虽然明知沈魄肯定能迈过去,却还是忍不住起了逃避的心理,想要“作弊”去后面翻看,因为他心中还有许多疑惑。
比如沈魄为什么会有跟外公的合影,他为什么会想到给自己留下这本日记,他后来又过得如何。
闻言小心地翻过这些纸张,仿佛在对待一件稀释珍宝。
日期在一页页中变化,他的眼睛一目十行,搜寻着关键词,直到1986年这个年份。
这一年,沈魄也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虽然心性一直如顽童一般,却不可能忽视岁月的客观规律。
也正是这一年,政策逐渐放宽,让他有机会回国探亲,践行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沈魄借着探访旧友的由头,拜访了闻言的家乡,参与当地不少投资建设,成为远近有名的爱国华侨实业家,并在一次捐赠教学楼的活动中,认识了闻言的外公,两人因为同样喜欢钓鱼书画而相谈甚欢,逐渐成为好友。
关于这一段往事,沈魄在日记中写道:
“中国太大了,我为了寻找与你有关的信息,费尽周折,幸好当年你支教的宿舍里,有你的身份证,我凭着这点印象去找,当时正好也要回国投资,算是两全其美。你外公姓陈,我一度还怕弄错了人,直到你母亲结婚,嫁给一个姓闻的,我才确认无误。
闻言,我写这本日记,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记录和交代,也是为了感谢你,谢谢你陪伴我一生的成长,在无数个颠沛流离,几乎绝望的日子里,我那心里一点未灭的希望,全都来自于你,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支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