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门的一刻,工厂外的天空轰隆隆下起了暴雨。
何正军,在怵。
小小的箱子被放在工厂前的树下,他用一双粗糙的手刨坑。
雨水打进这土坑就像一口陶锅。
何桥村的屠户辈出,是因为当年的土不肥沃,种不下地去,只好宰割活的。
吃不了饭,牛羊就养不起,牛羊养不起,餐桌上宰得是什么也就不得而知了。
宰东西需要劳动力,多余的不需要的,最终也就呈现在他的餐桌上。
说到女儿,十月怀胎,接生婆从他媳妇儿肚子里捧出了一块鲜红、跳动的血肉,裹在红棉袄布里吱哇大哭,直到他女儿长出柔顺的头,脸庞舒展,在他眼里仍然只是一块骨头,丢出去就被狗叼了。
而何正军也不把他自己当人看,投胎没投对好地方,生下来排了太久,在这穷困潦倒的小村子里,论人性总由不得他的嘴。
他就是那把拆骨刀。
夏天,泡在锅里的李荷一体囊浮肿,脚板生硬,双手泡得像沉寂三十天有余的莲子。
他媳妇儿何嫂子身子虚弱,伏在他的后脊上,望着锅里的“涟漪”,眼眶里哆哆嗦嗦地闪着水光。
“莲花吃了荷囊。”何嫂子说。
狗屁啊,一句话听得何正军昏头涨脑,还他妈莲花,还他妈荷囊,老子最烦读了书的,这婆娘长着一张秀气的脸,提笔写秀气的字,跟那个从城里来的文气男一样,扎眼!
两个人挨得这么近,看着就不顺眼!
这到底是什么年代?武将打不过文官,农民干不过书生,什么年代?一个考了大学的刚下乡就能开厂当官,究竟是什么年代,自己辛辛苦苦染了半辈子的血,还要对着一双干净的手点头哈腰,把老婆投怀送抱,这是要把他的脸往哪里放?
李莲解释了是她哥,就算是她哥老子也恶心!
何正军打了个哆嗦,他现在除了双手和脸,别的地方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被下令处理掉自己的孩子,他打开纸箱,才现是个男孩。
他妈的,何正军一双手本来就使不上力气,他一甩手,星星点点的泥土就被甩进箱子里,让他不得不注意到那箱子里的惨状。
儿子啊。
儿子啊……
已经塑成型的男胎,已经要临盆了,五官分明,一双手脚僵硬了,身上还沾着何嫂子流下来的血,两双空洞的眼睛,赤裸着他幼小的身体……
这是来自刚刚出生的生灵的恐惧,和屠宰任何一个女人的感觉都不同,何正军在做鬼后生下的儿子,都不知道流着的到底是不是他何正军的血。
在一位母亲之下诞生的生灵,从生下来身上就黏着一股烫血,还没等呼吸就在娘胎里被电锯“震”死了,人不人,鬼不鬼,何正军真的怵了,好像生下他儿子的大汗淋漓的妈妈用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几乎要把他凝视得望眼欲穿。
“小莲啊……”
何正军闭上眼睛,不想透过那一块小小的头骨想到他孩子的妈妈。
何桥村规矩是要把男人葬在树下,立一个碑。
实际上立碑的意思是:用丰饶的黑土勾勒出他们躯体的轮廓,堆砌上动植物的残肢,作为养料,何桥村的男人这一出生,就是属于何桥村土地的一辈子,娶妻,生子,世世代代都依赖土地而活,死后也要归顺于泥土。
“那就一直挖。”他想起周拟先前的号施令。
“把你的孩子埋了,挖到你死去的女儿满意了为止。”
何正军的双手一刻也不敢停歇。
他挖啊挖,乌云好大,两眼昏花,仿佛成千上万的彩蝶簇拥在一起,飞进箱子里,最后凝结成红色,砰砰跳着,好像一颗婴儿的心脏。
砰,砰,这么一想,好像他出门的时候箱子就在震动。
“爸爸……”
箱子里的死婴说话了。
“什……什么?”
何正军以为自己听错了,朝着死婴的方向看去。
小小的箱子终究掩盖不住他儿子的身躯,一颗恐怖的脑袋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