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悲喜总有殊异,这厢齐家人苦尽甘来欢声笑语,另一头的廷尉法狱却仍如旧年一般森冷可怖。
建康城的月光到了这里似乎都格外冷清了起来,无声地笼罩着这大凶之地的最深处,那里关押着即将被处以极刑的逆臣——曾经权倾朝野风光一时的大梁第一武官,韩守邺。
他正独自闭着眼睛坐在牢狱的墙角,披头散发、满身疮痍,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无声无息的,仿佛已经死去了。
牢狱之内静极了,如此深夜万籁俱寂,再也没有白日里的吵闹,他这一脉的子弟也不像白天一样有精神叫嚣了,大概他们也都累了吧,此时兴许都已经疲惫得睡着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黑暗中渐渐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牢狱内显得尤其清楚,韩守邺忽而睁开了眼,映着微薄的月光勉强看见了牢狱外站立的人
是他的好侄儿,韩非池。
那时韩守邺似乎笑了,阴影中他的神情格外晦暗,看着韩非池的那双眼睛也乌蒙蒙的,声音亦很沙哑,说:“这不是我的好侄儿吗?”
牢狱中有淡淡的回音。
“难得你如此惦记大伯,深夜还来这污糟地界走一趟,”他说得很慢,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而声音中却含着冰冷的讥诮,“法狱可不是轻易能进得来的,你费了不少心吧?”
与韩守邺的阴阳怪气不同,韩非池显得平静坦然。
他负手站立着,隔着一道森严的牢门注视着自己的血亲,淡淡地说:“大伯或许还不知道,前段日子陛下升任我为廷尉正卿,如今这里已在我的辖下了。”
他这话虽不过是实事求是,可却难免令韩守邺震怒,倘若此时此刻他不是因为受伤太重而浑身无力,则依他的脾气必然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可惜此时仅仅只能讽刺道:“是陛下升任你?还是那齐敬臣升任你?小小一个廷尉正卿的位置就让你心满意足感恩戴德了?倘若你和你老子当初不背叛于我,今日你们得到的会更多!”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看起来已然气极了。
而韩非池注视着他,却发觉此时自己心中竟然没有悲哀,只有淡淡的轻蔑。
他的这位大伯……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依然如此荒唐糊涂、执念深重。
韩非池不愿再与他多言,只说:“侄儿今日来是受父亲所托,他让我最后再来送您一程,全您一个心愿。”
韩守邺闻言更是一声冷笑。
笑话,他韩守邺虽然事败,但也是做过大事的枭雄,哪里需要韩守松和他这个混账儿子相送!他们还想全他的心愿?哼,他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重掌雄兵东山再起,杀了齐敬臣和萧子桁的儿子,登上帝位号令江左,除此以外再无……
他尚且还没有想下去,就看到韩非池牵着一个孩子走到了他面前。
那是……他的鲤儿。
他的幺子,他和晏夫人唯一的孩子,鲤儿。
他的孩子瘦了很多,原本壮得像只小牛犊,如今却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便是许久没有人帮他打理了,他看上去害怕极了,再也不像原来那样率□□笑,令韩守邺心痛如绞。
他立刻就想站起来,然而他的双腿已经被打断了,他疼得厉害,甚至没什么知觉,于是只能在地上爬行,奋力向着牢门口爬去,边爬边唤:“鲤儿!鲤儿!爹爹、爹爹在这里!”
鲤儿原本在韩非池身边瑟瑟发抖惊恐不已,此时一听到父亲熟悉的呼唤,立刻便也振作了起来。
他四处张望着,终于认出牢狱之内那个披头散发在地上爬着的男子就是他曾经威武高大的父亲,因此立刻便号啕大哭起来,大声回应着:“爹爹!爹爹!”
韩非池垂目看着这父子相认的感人一幕,面上却并无任何动容的神色,他感到自己心如铁石,只默默地替他们打开牢门,鲤儿立刻就跑了进去,扑进了他父亲的怀里。
鲤儿在哭,大声地哭,同时在告诉韩守邺,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韩非池原本都已经忘了,经鲤儿这么一说才想起来——的确,晏夫人已经死了,是在牢狱之中自戕的,一头撞死在了墙上,血溅得四处都是,就当着鲤儿的面。
孩子当时很惊恐,好像还吓得失声了几日,前几天才又重新能发出声音。
此时韩守邺紧紧地抱着鲤儿,乍闻晏夫人的死讯亦惊痛不已,然而他知道如今自己是孩子最后的依靠,他是一个父亲,可以流血,但不能流泪。
他闭了闭眼,继而极其温柔地抚摸着鲤儿的头,哄慰道:“鲤儿乖,鲤儿不怕了,爹爹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他一直这样安慰着,持续了许久许久,鲤儿终于慢慢不再哭了,只是依然紧紧地攥着韩守邺的衣襟,唯恐父亲再从他眼前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