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路烟尘,京城的夏日暑气腾腾,烈日骄阳,官道两旁葱郁的梧桐打下一片清凉。
马车里,宋姝半倚在凉席上,铜盆里的冰块已经化成了温水,剩最后两片浮冰漂浮其上,很快便没了踪影。
拂珠见她热得实在难受,使了纱扇来为她打凉,然车厢里实在太过炎热,就连扇下的风都是温热,打在皮肤上既黏又湿。
宋姝不禁怀疑,郁纵疏是奉了无咎的密令,有心将自己热死在回京的路上。
她像是要溺死在这湿腻的空气里,被汗浸湿的发一缕缕的黏在侧脸,睫毛也像是在水中浸过,沉哒哒的模糊了视线。
高温,干旱,她恍惚之间想起今年将秋之时,正是河南河北两道旱灾彻底爆发的时候。
浮尸遍地,怨声载道,走投无路的灾民们揭竿而起,却被朝廷武力镇压,滚滚黄河血流漂杵……
她微微闭眼,觉得自己似乎也只是这滚滚历史中的一粒尘埃,纵然重生又如何,在命运面前,不值一提。
酷热模糊了她的思绪,她半靠在身后,脑袋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着无咎为何在此时诏她入宫,一会儿又想着晏泉若是看到了她留下的消息,会作何反应?
大概会气疯了吧。她想着。
就在脑中思绪纷杂之时,马车戛然而止。
车厢外传来三声轻叩,旋即是郁纵疏低沉的声音:
“雍王妃,到了。”
车帘撩起,带来一阵暖风,夹杂着植物馨香甘冽的气息。那气味无比熟悉,让宋姝怔愣一瞬。
她从马车上下来,只见眼前琼楼金阙,玉砌雕阑,“未央宫”三个金篆的大字赫然其上。金箔在阳光下倒影出耀眼的光辉,刺得她眼红了一瞬。
“未央宫”曾是她在宫里的居所,是她十四岁那年大圣皇帝钦赐下的。
她犹记得大圣皇帝亲笔写下匾额上“未央宫”三个字的那日。只为她一句话,先太后住过的慈宁宫被他御笔一挥,经七年重修改制,成了人间天阙未央宫。
不论民间流言蜚语几何,他宠她,的确是宠到了骨子里。
几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宋姝却仍记得他眯眼笑时眼角蹙起的细纹。
从小到大,她总听他说:“阿姝值得最好的,所以孤要将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送给你。”
天子之尊金口玉言,他说得那样自然,那样笃定。于是听着听着,她似乎真的将这话听进了心里去……
往事纷纷,一个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奴婢参见雍王妃。”
宋姝循声望去,只见兰亭姑姑携两列宫侍款款而来,行至她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兰亭姑姑,许久不见。”
宋姝声音淡淡,眼中红晕散去,看着兰亭,似笑非笑的模样,一如她去岁在宋家门前传旨的时候。
兰亭在来时遥遥见到宋姝,心中不免惊异。
幽山别苑是个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
眼瞧着宋姝在别苑里住了小半年,却丝毫不见羸形垢面,憔悴寡瘦之色,眉梢眼角反倒还多了几分飒飒凌厉,兰亭不由刮目相看。
然她在宫里做事多年,早已习惯将一切的惊涛骇浪都藏在一副温润谦顺的笑脸之下,于是见了宋姝,只是低头作礼,而后恭敬道:“陛下吩咐,雍王妃一路回宫舟车劳顿,还请先在未央宫歇息休整。”
说着,她往后挥挥手,一众宫人行来,宋姝一见全是熟面孔,梅兰竹菊四侍女,外加冯嬷嬷,都是曾在她身边侍候的老人。
睫毛微垂掩下她眼底思索,她也不扭捏,大方笑道:“多谢陛下关心,一路行来的确劳累,兰亭姑姑事务繁忙,我便不多留了。”
兰亭在无咎身边伺候多年,在宋姝这里自然是熟面孔。因着无咎的关系,宋姝语气并不算客气,兰亭也不生怒,微微一笑,如数接下了宋姝话语中的冷漠。
她道:“夏日炎热,王妃一路回宫辛劳,奴婢先行告退。”
在宫中这几十年,兰亭学会最要紧的道理只一个——万事只是差事。
不动情,不动怒,不生气,不生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