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观人
周颐亦曾任过上书房授书一职。
彼时他方过不惑之年,却难得不似同龄夫子一般沉肃,从不在人前作威严姿态,向来笑意温和。
廷议之时,偶起争端也总是慢条斯理,一边捋须一边悠然解释。
元承晚对周颐慢悠悠捋须的模样记忆犹深,及至日后离开上书房,每每忆起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可或许是他当真不擅师教庠序之道,周学士总能将书中精巧奇诡的方技诗赋都叙出平淡无味。
兼之长公主彼时正对桑仲玉万般推崇,周颐的课便向来只作她补眠之用。
周颐不是个好夫子。
可这些年他辗转判徙于诸地方州县,素来亲事农耕,数十年不食玉脍金齑。
任潍州知县时清理冤狱,因此得罪当地豪强,差点死在地方上。
亦或是天正二年,相州决口,他亲至漫漶倾圮处疏水堵堤,而后以身作则捐出半数家产。
论及此人平生功绩,种种举动实可称得上一声父母官。
若不是前番周旭下药,今次又出了周家奴仆的揭发一事,元承晚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这位昔日师长了。
她口中扬声止了周颐的礼,缓步下辇。
一为旧情,一为探听他究竟有否参与下药之事。
“本宫久不见周博士,周博士近来安康否?”
元承晚感念儿时教导之恩,仍尊用了旧称。
周颐已过花甲,原本用不了几年便该悬车致仕。
可或许是老来丧子一事打击太过沉重,这位老人在短短数月间倏然衰惫。
长公主此刻望去,只见他两鬓凋零如霜雪,背也愈发地躬偻下去。
唯有唇畔笑意一如昔年。
他呵呵笑,连捋须的动作都分毫不差:
“多谢殿下关心,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倒是殿下您,日头毒辣,您快回辇上才是。”
元承晚淡笑点头。
却听这位老臣主动继续道:
“臣年岁已大,力不能济国事,前日上表向陛下乞骸骨归乡。今日入宫亦为此事。
“不料竟得见殿下一面,当真是老怀甚慰,惊喜万分。”
他眯眸慨叹道:“臣这一生无功无绩,临老临老却也不甚体面。”
这话里指的是自己当年动用了关系将周旭塞入指挥使司一事。
彼时上京坊市都道说周颐故作清高大半生,可事涉亲私,还是同那些大人一路做派。
连街头巷尾都有歌谣来讽刺周家父子,道是:
旭阳在何处?占在北所口。旭阳是阿谁?非豺即是豹。
可这位老人笑眼清皦,并不愠怒,也不驱赶。
就这般捋须走过了上京城长约一年的街议巷论,一如昔时。
唯有一处不同,便是身后多了一串跟唱歌谣讥嘲的顽童。
彼时场景,堪称上京一奇观。
周颐继续道:
“但是呵,得陛下一句良臣,又得殿下一句博士之称,此生值也!”
元承晚望向这位官袍半旧,爽然一笑的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