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两更合一)
日影西移,鸣春山渐渐活泛起来,打酉初时,满城官员勋爵的车驾流水似的向山上驶来,一溜又一溜。
谢家原先的仆从,都叫宫中来的内侍调派去了外围干杂活,正宴上侍膳的精细活计,统统都交由了宫中来的人。谢家本还算是半个主人家,这下子真就半点都不相干了,官家的宴上使着官家的人,达到官家的目的与谋算,谢家算什么?看得上你的园子,那是天子给脸了。
既这么着,谢郁文乐得清闲,真就在山亭子里看了一下午的“瑰宝”,捱到酉正十分,方才不紧不慢地往“一蓑烟雨”正堂上去。
宽阔敞亮的四面厅,面阔七间,尺寸太大,寻常打着帘子架起屏风隔成三间的,此时都抽开了。女眷的席案设在西首,谢郁文跟着引路的内侍落了座,见相邻的是通判家的宋大娘子,总算有了些笑模样。
宋大娘子喜出望外,“葭葭,真是你!刚听底下人说我还不信呢——你前阵子往城里避着那么些时日,不就是不想这时候上山来应卯吗?眼下竟还是来了。”
宋大娘子也是聪明人,能强叫她违背心意的,还能有谁?朝正当中央的高座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是那位发话点了你的名?”
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谢郁文叹了口气算是应了,接着又摇摇头,“不说那个。倒是大娘子你,平常最不爱这闹腾的场合,本以为大娘子今日会称个病躲懒呢。”
宋大娘子娘家在临安县,在家中留到了二十余岁上才出阁,嫁到了余杭城后,城里的这些官眷没一个相熟的,勉强周旋了两回,女眷们明里暗里夹枪带棒的门道实在让人心累,索性就彻底不理会了。
宋大娘子道了声谁说不是呢,眼风往周围一扫,露出点羞赧来,“我有了身子了,昨日我们家大人和官家打了个照面,他是个耿直的,官家客套一句赐膳,他却生生拒了,说府里夫人不方便,就要走。听闻官家很是恍惚了一会儿,结果却没怪罪,不仅道了声贺,还说今日有旨加诰命,我这才来了。”
宋大娘子几句话信息量巨大,听得谢郁文直愣。宋大娘子和崔通判成婚有些年头了,子嗣上一直没响动,两人感情好,说不在意,宋大娘子其实还是有些心结,这回有终于有了好信儿。
谢郁文诚心为宋大娘子高兴,“有身子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自己先掰着指头算了算,犹疑不定,“上回在广济寺见你,才是不到二十天前的事儿,那才几天功夫呀,瞧得准么?”
宋大娘子笑了,“什么几天的功夫,快两个月啦。我向来小日子不准,之前没当回儿事,所以捱到这会儿才知道。”
见谢郁文懵懵懂懂的,也不多解释,“哎呀,你一个没出阁的小丫头片子不懂,往后自有郎子替你算日子。”
谢郁文更懵了,什么日子要郎子算?崔大人瞧着那样森严板正的人,卸了差事回到房中,竟有这样细的心啊!
宋大娘子分享完了喜悦,又开始夸赞官家,“真是位仁君,我们大人没留神拂逆了圣意,官家竟也不计较,还要赐诰命的尊荣——官家年轻,却有心胸,真是天下太平的好兆头。”
仁君?我可谢谢你,谢郁文差点没笑出声来。官家赭黄的身影在脑海里浮现,音容笑貌都是模糊的,只有骨头缝儿里“刻薄寡恩”四个大字,清晰无比。
暗暗嘲讽过了,谢郁文沉下心来盘算,官家可不是闲得没事儿施恩的善人,一道诰命,不过举手之劳,却能拉拢崔通判,何乐而不为。
崔通判与谢忱有积年的交情,这不是什么秘密,官家想必心中也有数,此刻起了拉拢崔通判的心,未必不是对谢家起疑。
林林总总地加起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宋大娘子却是得偿所愿,自然万事不愁,雀跃地朝外头眺望,“也不知道官家生的什么模样。小时候,我跟着家里人远远地见过一回先帝,那真是人中龙凤,刀山火海里来来去去的人,却是一副儒雅磊落的好相貌,官家若生得像先帝,那定然差不了。”
谢郁文勉强哼哼两声,好相貌?不见得吧!相由心生,即便有副肖像先帝的出色皮囊,叫他那样的心肠熏久了,恐怕也只得尖嘴猴腮的刻薄相。
又说了几句话,内侍尖细的通传声由远及近,渐次递进来,是圣驾到了。
众人皆离席跪迎。女眷这一侧前头的卷帘半垂,不过做做样子,外头的动静仍清晰可见。谢郁文的席案在最上首,帝王仪仗的流丽明黄在余光里划过,然后曳进一幅玄色底的金龙,那身影漫步行至中央的高座上落定。
内侍拖长了声调,指引众人齐齐行礼,礼毕,也不立即叫起身,换了随侍的翰林待诏出列,替官家宣读了皇皇一通旨意。
浮藻联翩的四六文句,谢郁文听得云山雾罩,不过关键意思还是精准领会了,官家体恤,此番南巡劳师动众,财资靡费,为此特地免除明年江南路三成赋税,以示天恩云云。
谢郁文脑子转得飞快,国朝初定,富庶如江南路也不过岁入千万贯,三成赋税实在不值什么,官家不是打定了主意吃富户吗,搜刮上两三家,就不止这个数。
里外里不亏什么,传扬到百姓耳朵里,还落得个好名声,官家这把,稳赚不赔。
大概是有了些偏见吧,所以无论做什么,都难免横挑鼻子竖挑眼。众人唱和起身的当口,谢郁文还有些良心发现,自己是不是太狭隘了?官家刻薄,她可不能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啊!
可很快地,官家接下来的一番操作,让谢郁文将将发现的良心,崩得稀碎。
余杭城的官员勋爵轮番上官家跟前敬酒,也是混个脸熟的意思。酒过一巡,官家又颁了几道恩旨,其中就包括封赠通判夫人宋氏为五品令人。
宋大娘子如愿受了封赏,瑞草纹的苍色角轴,捧在手上似有千钧重。谢郁文朝她一笑,心中却在掂量起另几道恩旨,提举茶盐司、仓司……
俱是品级不高不低,却于地方政务上紧要的职官,若论背景,当日也都在周军帐下领过差使,算是从龙的旧人。
谢郁文下意识就要往对面的席案间寻找谢忱,哪怕说不上话,对一对眼神,也能心安几分。可寻不着,攒动的幢幢人影,实在不好辨认。
出神顾盼间,高坐中央的官家忽然出声了。
“谢郁文。”
不轻不重的三个字,有魔力似的,厅上百来号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若有似无地噤了声。官家今晚统共没说几句话,这会儿却亲口点了谢家小娘子的名号,“谢郁文”,听听,听听,三个字说得多顺溜,这又唱的是哪出?
谢郁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朝官家看去,只见官家也正看向她的方向。
那就不是幻听,谢郁文认命地起身,行至御座前跪下,等着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