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官家义正辞严的一句话,直将帘帐后头的谢郁文震撼到了——讨人作小老婆还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一副天恩浩荡的模样,还“负责”,多大的脸嗬!当人稀罕么。
震惊完了忽然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转念一想,不正和上回梁王在她跟前扯淡扯得如出一辙。怪道呢,原先觉得官家与梁王天壤之别的两个人,骨子里的盲目自信倒是一脉相承,不愧是一母同胞。
谢郁文还能事不关己地调侃打趣,纯粹是知道外头有的是人替她操心。
可不正是,这头谢忱没把官家的话听完,两眼一黑往矮塌围子上一靠,痛苦地摆摆手,“官家,我年纪大了,惊不得这样吓。我只当官家这是玩笑话,从来没听过。”
官家见谢忱都开始装傻了,便知道叫他松口怕是比登天还难,可那倏忽间的灵光一现,实在太过诱人,他不忍放弃。
当下又结结实实弯下腰,“绝不是玩笑话,朕是真心想要迎令爱入宫,朕会好好照顾她,请谢卿放心。”
姿态放得很低,可嘴上翻来覆去就是干巴巴两句话,听得人愈发上火。官家自己也着实觉得别扭,他这辈子哪曾求娶过一个女人?往常只有下属上赶着给他送人的份儿,破天荒第一回,换了他求而不得,该说什么、做什么,心中一点概念都没有。
其实官家很早就想过,两姓联姻永远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官家有自己的骄傲,那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转眼就收了心。跟随父亲一路将江山颠倒过来的少年天子,即位虽只三年,亲眼见着国朝在他治下一点一点欣欣向荣起来,那份骄矜不言而喻。
——朕的江山如此多娇,偏有人仍不愿归心,为什么?凭什么!
所以官家原不想走联姻的路数,来江南收拢人心,他想叫人自己心悦诚服。
可这不是巧了嘛,阴差阳错人家姑娘都叫送上龙床了,虽然细究起来,他行事多少不大光彩,但既已成事实,索性将人收来,他也不亏。
主要是谢郁文这个人吧……官家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出挑。统共没说几句话,她伶俐干脆、能屈能伸的性情很合他的意,主要是很合适内廷。
虽然嘛,是桀骜不驯了些,乡野之地养大的姑娘,对他、对皇权的敬畏很淡薄,但眼下,他的后宫还就需要这么个有手段、有钢火的人掌家,谢郁文能将谢家家业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整顿宫务、周旋命妇那些俗务,定不在话下。
官家想起来初次见她,她伏在地上伸着脖颈、细胳膊细腿的样子,活像只野鹭鸶。若能将野鹭鸶收进宫里,得只赏心悦目、美观实用的家养白鹭,也十分不赖。
虽说配龙的该是凤,凤凰尊贵,煌煌摆着好看,可真论起过日子,内廷可不兴非梧桐不栖那套。圣人的职责实际很琐碎繁杂,有时真得甘愿往泥泞中探探翅膀,她谢郁文在商场上打混的人,洞察幽微人心,大约很有一套吧。·
谢忱见官家不依不饶,气咻咻地说不出话。辱人爱女,转过头来还要强取豪夺,先帝眼下还停灵梓宫呢,要是知道寄予厚望的长子这么有出息,怕是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吧!
怎么办呢,与帝王争短长那是徒劳,只能忍辱负重。
谢忱勉强将那不忿摁下去,后槽牙缝儿里溢出点愁苦的味道,“好叫官家知晓,我这辈子独养了一个女儿,平常难免娇纵,什么端庄贤淑、温文尔雅的品性,与她半点沾不上边,断断没有充后宫的福气。官家您初登大宝,前朝千头万绪的事儿要烦忧,若后宫再添上这么个不晓事的刺头,您还有顺心日子过么?又是何必呢。”
仿佛真看见了女儿在那四方牢笼里折断翅翼的光景,谢忱说着竟掉下泪来。都顾不得风度了,执袖擦擦眼角,凄凉目光望向门外阔远天空,抱拳凭空执了一礼,“昔年小女及笄时,草民曾上表先帝,先帝还赐了小女一根玉簪,顺带捎了两句贺辞,虽然都是场面话吧,但草民是真高兴,天下哪个作父母的不盼望儿女能顺遂心意过一生?草民自然也是。小女是跳脱的心性,真叫她折在宫墙里头,怕是比杀了她还难过。若官家真怜惜她,有补偿之意,便随她自由吧,莫要再提入宫这样的话了。”
这话其实仍不大恭谨,但一派拉家常的口气,反倒显出实心实意,真和臣□□恤君王似的。官家果真有些松动了,不是买谢忱的账,只是听这辗转迂回、做小伏低的意思,还将先帝都搬出来了,能叫他怎么办?
这时候要闹崩了,也非官家所愿,他略一思忖,便退一步,“是朕提得突然,叫谢卿为难了,谢卿一时舍不得爱女,朕能理解。也确实,姻缘之事勉强不来,朕一头热络也无用,既如此,朕也愿意听听令爱自己的意思,请谢卿给朕一个机会,这总可以吧?”
官家忽然这么好说话,谢忱将信将疑,迟缓道:“草民的女儿草民自己知道,官家若要问小女话,怕也是徒劳……”
官家却说不然,“朕才与令爱说了几句话,这时候问她的想法,她大约不会给朕好脸色。”
还算有自知之明。谢忱就不懂了,“官家的意思是……”
“谢卿不愿此时就答应将女儿嫁给朕,那朕只请谢卿给朕一些时间,”官家朗朗一笑,开始可劲说好话,“这一路南来余杭,朕对令爱早有耳闻,谢氏家大业大,而今渐交由一位小娘子话事,可见令爱才干非凡。正巧,朕的内廷少一位得力的宫官,朕看令爱正合适。”
官家朝那帘帐一瞥,忽然好奇此刻躲在后头的人会有何等反应。
他有意叫她听见,扬起声量,“前朝旧例,内廷役使女子年满二十五可出宫,先帝仁善,俱令以二十三为限,至于有品女官,年满后或去或留,则随其自愿。令爱今年十八,朕便以四品宫官之位留她五年,届时她若仍不愿跟着朕,朕自放她回谢家,若朕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说到此处,悠然叹了声气,换了副缱绻口吻,“那是朕的福气。”
谢忱叫他膈应得浑身冒冷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说什么才干非凡入宫为女官……什么道理!好姑娘就非得往内廷送么?他谢家多大的事业,不比后宫那三瓜两枣的值得多了!人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脸呢。
好在不再提填后宫当妃嫔了,而是当女官,总算还得些转圜的余地。谢忱自然仍是不愿意的,说得好听,什么“若不愿跟着朕,自放她回家”,可能么!眼下女儿还在眼前呢,昨夜都能弄出这样大的岔子,真放任到中京城、到官家自己的地盘儿上,还能规规矩矩,只随她愿意?听他瞎掰扯!
谢忱顺了顺气,旧日股肱之臣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不心寒的。官家一味要争谢家人入宫,意思他明白,不就是要谢家、主要是他谢忱,心甘情愿为朝廷所驱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