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巫洛转头。
仇薄灯背对着他,月光在他的发梢和肩头蒙了一道水银线。他的口吻漫不经心,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他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半真半假地说话,就像水中月,镜中花。
没办法猜,猜对也不见得他会承认。
“想。”
师巫洛没去猜,低声回答。
仇薄灯一点一点划过木纹的指尖一顿。
“想带你去南疆,想带你去巫族,想带你去一座很远很远的城。”
师巫洛在他背后慢慢地说,月光落在那片银灰里,分辨不出是月光更清冷一些还是他的眼眸更清冷一些。他的声音很轻也很认真,“想带你去真正的天涯海角。”
他一直都是握刀的人。
刀走直,从不回旋盘绕,用锋利的刃口劈开一切迷障,不论那迷障是雾是水是镜。直来直往得有些笨拙,但在某些时候,却又会精准得惊人。
“我想带你走。”
他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但我想带你走。
孤舟漂浮在海面,随水波微微起伏,飘到了月影中心,仿佛落进白月里的一片竹叶。仇薄灯一点一点用指甲划过船舷上的木轮,就像小时候孩子们一圈一圈数过时间。师巫洛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望着天空中的圆月。
“说说南疆吧。”
仇薄灯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道木轮。
师巫洛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半晌,他也侧过身,目光久久地落在仇薄灯背上,试图猜这五个字的意思。
可仇薄灯就算面对面说话,猜他的心思都很难,更别提眼下连他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发什么呆?”
他猜不到仇薄灯的心思,仇薄灯却像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穷山恶水的话,谁想去?”
“南疆……”
师巫洛忽然局促起来。
南疆、南疆是什么样子?
师巫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那么难回答。
要用什么言语勾勒它的轮廓?用什么辞藻填充它的色彩?用什么比兴让那片重重叠叠的阴绿古林变得如画如歌?
“南疆多孤峰,峰绝千仞,”师巫洛斟酌着组织语言,“最高的是巫山,巫山山南盘绕着秋练般的博水,白石会被悬瀑从崖上冲下,落进涂潭里,破碎后被水流打磨成玉。启蛰时,会有约莫两尺长的蜉蝣聚集到潭面,傍晚像月光像白纱一样飞起……”
他努力回忆杂记上对南疆的描述。
诗人歌山唱水,因为他们心里的山不只是山,水也不只是水。如果要师巫洛自己说,博水只是博水,不会盘绕也不会蜿蜒,蜉蝣朝生暮死便是朝生暮死,不会像月光也不会像白纱……
在南疆待了一千年,可南疆也只是个地方而已。
“你这游记不及格啊,”仇薄灯轻声说,“不够真情实感。”
师巫洛顿了一下,袖中手指泛白,空茫茫的失落……别人眼里的山和水,归根到底是别人的,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你读不懂秋水白石里的情和感,用再谨慎的语言表达出来,也是干巴巴的。
南疆……
南疆在他心底只是个等待水滴落的地方。
嘀嗒嘀嗒,单调枯寂。
可这么说的话,便是“穷山恶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