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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拢尽夜色的深眸透过纷杂昏黄的灯火望过来,不似在看人,似在注视着某样无法抗拒的东西,某种宿命般的负累。
唐少棠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却想不出错在何处。他垂下头,局促而无助。灯光下,他的身形仿佛缩小了一圈,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飘雪的冬日,他满怀期待地向婵姨打听自己父母的姓名与来历,却换来一汪死水般寂静。
他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像个等待责罚的孩子。
“你紧张什么?方才是谁劝我勤练武的?你还怕打不过我吗?”
再抬首,阿九已恢复如常,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调侃。
唐少棠偏过头,认真回顾往昔习武时的种种,若他记忆属实,那么自他握剑之日起,他就未逢敌手,连向来严格的婵姨,也从未说过任何诸如武艺不精之类评语。
据此,他诚实地做出了回答:“我打的过你。”
除非你的实力远超无寿阁被我吊打的长老们,除非你是无寿阁之主。
否则,我一定打得过你。
闻此狂言,阿九眼看着就要翻脸,却听唐少棠转了话头,小心翼翼地问:“我……惹你不高兴了?”
不只是不高兴,而是……
唐少棠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
阿九那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零星火气,轻易就被唐少棠的一句问话吹得烟消云散。他扶额深深叹了口气,冲对方摆手:“没,不是你,是我……咳咳,我生辰那什么,就那什么,每年都过,喜欢得要命。哈,哈,哈。”
唐少棠:“……”
范骁此时已经挑好了礼物,回头见阿九干笑着不知道打什么哈哈,只捕捉到了“生辰”“喜欢”“每年”等关键字眼,立刻凑了过来,十分懂行地随口套近乎。
“你家给你办庆生宴也很盛大吗?在哪儿摆的酒?你小时候也收到过亲戚送的催你好好学武的基本功九百九十九讲吗?”
范骁曾夸下豪言壮语说将来要闯荡江湖当个人人敬仰风光无限的大侠,奈何他从小调皮好动一刻也坐不住,顶顶讨厌的就是风吹日晒地在练武场学习基本功。偏巧某个好事的长辈非要将“孺子不可教”扭成“孺子可教”,每年都觅来最新版的“武功秘籍”。至于这本常送常新的《基本功九百九十九讲》,正是这位长辈的手笔,范骁的童年噩梦。
阿九失了编故事的耐心,更没听说过这本光念名字就已经令人头大的奇书,索性自暴自弃改口道:“一边儿去,我自幼卖身为奴,不过生辰行了吧。”
阮阁主向来说风就是雨,想打脸就打脸,自相矛盾的时候也从来不觉得脸疼。
唐少棠:“……”
喜欢的要命?每年都过?
自幼卖身为奴?不过生辰?
唐少棠懵了,竟吃不准阿九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亦或全是敷衍。
范骁:“……”
您老还记得方才自己亲口所说的话吗?
阿九一席话,范骁完全不信。反正他自认从小到大见多识广,什么世面什么奇葩没见过,就是从未见过如此气焰嚣张,习惯颐指气使的刁奴。阿九说自己是“奴”,那他的“主”岂不是要上天?
“刁奴”阿九一脸信不信由你的无所畏惧,话锋一转,反守为攻,朝唐少棠反将一军:“你自己呢,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怎么过的?”
唐少棠:“……”
唐少棠陷入了沉默。他无意隐瞒,只是需要花时间斟酌说辞。
在霓裳楼,生辰的重要程度仅次于出师之日,是需要大肆筹办的日子。霓裳楼选取他们入楼的日子作为生辰,寓意入了霓裳楼,便如同重获新生。而在生辰这天,霓裳楼主亲自主持庆生宴,并濯朱砂装点寿星的眉心,施恩祈福。
唐少棠对每一次生辰的仪式充满好感,这让他相信霓裳楼是他的家,他的归处。但他从未庆生,只因他出生在霓裳楼,不存在入楼的日子,也无法据此作生辰。
唐少棠缓缓道:“我没有过过生辰,我……家是依据接进家门的日子作为各自的生辰。我生在家中,便没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
范骁:“接进家门?大家?你家很多人?收养了不少小孩吗?”
范骁听说过大门大派行走江湖,常常会收养孤苦无依的孩子当徒弟,这些弟子拜入师门后,便以师门为家,想来用入门的日子作为生辰也很合理。
阿九角度刁钻地发现了盲点:“你在家中出生,不是更应该清楚自己真正的生辰吗?”
阿九一言,令习惯了理所应当不抱疑问的唐少棠豁然醒转。
一直以来,霓裳楼的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将入门的日子作为生辰,顺理成章地据此来解释他没有生辰的理由。而事实上,霓裳楼所界定的生辰,本就不是普通人所指的生辰。他出生在霓裳楼,虽然没有入门的“生辰”,却不该没有真正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