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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雪娥见他面沉似水,以为他不爱听这些,急忙话锋一转道:“欸?话说,你两个,究竟是为甚么?那会子不还好好的?”
徐应悟心不在焉道:“不为甚么。两人都觉着,没意思了。”
孙雪娥看他一眼,长叹道:“哎,是了。你两个好这一遭,算不容易了。这些年甭管家里的、外头的,哪个他也新鲜不过三个月。同你,可都跨了年了。”
徐应悟无奈道:“我还得谢谢他怎的?我何德何能……”
“你道怎的?”孙雪娥眨眼道:“别人都不敢管他,你管他。这人才真真是贱皮子,从前俺娘在世的时候也是,他敢在外头待到三更,回来俺娘一脚给他踹床底下晾着。这样儿反得他的心。”
徐应悟闻言扶额嗤笑出声,却又不禁酸了鼻子。唯恐叫孙雪娥看笑话,他便起身告辞,拱拱手往外走。才跨出门去,脑子里悠忽划过一道闪电,他回头问道:“你娘陈氏,同他,感情很好?”
孙雪娥懵然点头:“那是自然。俺娘是他从陈招宣府上拐出来的!他两个生米做成熟饭,若非先有了娃娃,陈大人哪肯他闺女下嫁商户。”
徐应悟听罢心口一揪。如此说来,西门大姐儿确是西门庆亲生。他撵打陈敬济,不想竟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悲痛错乱之际,他出昏招叫李瓶儿借种,竟又害了李瓶儿性命。
徐应悟回想,那阵子西门庆的确变了个人似的,整日乖巧温顺,再嚣张不起来,可不就是在暗自追悔内疚,生怕一不小心又害死身边人。他终于憋不住骂了回张松,竟又把徐应悟给气跑了。这他妈搁谁谁不抑郁?徐应悟只是想想便觉万箭攒心,不知西门庆如何捱到今天。
夜深了,徐应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竟毫无困意。苦思到天明,他终于想出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去西门府,是为教训教训张松这个没良心的缺德孩子。
次日一早,西门庆睁着俩大眼儿瞪着床顶发呆。他的作息早已乱套,夜里是万睡不着的,白日里几时困得不行了,便囫囵睡他一两个时辰,故而昼夜更迭对他来说已无意义。
平安儿进屋来,走到榻前弓猫腰小心道:“爹,三娘蒸了一笼肉角儿送来……”
“不饿。”西门庆翻身向内,闭眼装睡。
“欸。”平安儿道:“爹,应二叔来了,说要找松哥儿问话。松哥儿昨儿没来家,这会子想是径自往衙门里去了。我想着先来问问爹,再去回他……”他一边念叨,一边两眼越睁越大。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爹竟破天荒自行爬了起来,两脚骨涌着往鞋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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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姐:我一专业技术型人才,未来的农家乐行政主厨,搁这儿给你俩送鸡毛信?!
第102章倒是我对不住你了
“不必回他,叫他等着。”难得西门庆语速都加快了。他催平安儿取他那身月白暗绣云纹圆领袍,扎上玉带,又叫人为他洗脸修面,重束发髻,冠带整齐。三个人围着他紧着忙乎了一炷香工夫,将他拾掇得焕然一新,他这才叫平安儿引着往厅里去。
“应二哥。”西门庆迈进门来,拱手冲徐应悟打了个招呼,脸上仍是惯常那副快活自满的神情,“多日不见,应二哥怎的清减了?可曾用过早饭?”
起初徐应悟的确被他唬住,愣了一瞬,不过细看之下便发现,他双颊凹陷,眼下青黑,下巴尖得像刀斧劈过,脸上哪还有一丝人色。
“我吃过了。”徐应悟谎道,“你吃,我……等张松说话。”
西门庆眼中闪过一丝幽暗,又迅速换上笑脸儿:“我儿外出办事去了。应二哥有何吩咐?可方便留个信儿?”
徐应悟低头眼珠乱转,急中生智想出个事由来:“无妨。这几日才卖了宅院,欲往乡下去。我怕张松哪日想起来回……我家,特来同他打个招呼。”
“你去乡下做甚?好好儿的,这清河县还容不下你了?”西门庆脸上仍挂着假笑,声音却已虚弱下去。
徐应悟道:“城里买卖难开,我前妻那菜园子,近来总算有些起色,急需人手,我去帮帮她们,图个踏实营生。”
西门庆忽又弯眼坏笑道:“到底是结发夫妻,这便续上前缘了。哦,还未恭喜应二哥,又得了个新嫂子。往后娇妻美妾,儿女绕膝,应二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他这一笑,徐应悟心里头针扎似的,又气得直想揍他。还他妈装呢,“微笑抑郁症”是吧?
可这话听着味儿不对,徐应悟方才想到,西门府上下都误会他因私情拐走了孙雪娥,赶忙澄清:“大官人说笑了。我与孙雪娥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只因她侍弄饭食有些本事,我欲请她与我一同开间农家饭铺……”
西门庆虚眼审视他片刻,才又展颜道:“应二哥白手起家,殊为不易……来呀——”说着冲平安儿伸一根指头,平安儿立即意会,垂手退了出去,不多时又进来,手上衬一大红绸布,托着两锭沉甸甸、银闪闪的元宝儿。
“你我自家兄弟,不说外话。权当是打我这儿借的,待应二哥回本后,再慢慢还来。”西门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端起茶碗吹吹,浅啜了一口。
百惠堂一事,徐应悟心里且没过得去,见他又想给自己当金主爸爸,登时来火,再没心情与他演这一团和气的虚伪戏码,便拉下脸直问道:“人说你病了,我瞧着倒还好,莫不是装的?”
“应二哥说得甚么怪话……”西门庆星眸微闪,笑成两弯月牙。徐应悟一把捏住他脸,左右摇晃着切齿道:“你再笑!你再笑!”西门庆旋即变色,挣开他小声嗔道:“欸,别动我……”
徐应悟摇头叹道:“你这样儿,叫我如何安心?倒是我对不住你了。”
西门庆并不看他,只用指尖蘸茶水,在桌上划拉得叽嘎作响。徐应悟又道:“往后我常在乡里营生,再不容易见着了,好歹相交一场,你不送送我?今儿便是个好日子,借大官人宝地,咱弟兄几个会会?”
抑郁症患者一旦自我封闭,便陷入恶性循环,长期不与人交往,情绪和认知会出更大的问题,徐应悟如此逼他攒局,不过找个由头带他见见人,想让他转移注意力。西门庆却只听出“往后再不见了”这一回事,干笑一声低头不语。徐应悟起身拱手道:“如此便说定了。我去叫谢子纯知会众弟兄……”
他转身的瞬间,西门庆募地叫出声:“应二哥!”徐应悟回头,见他又笑盈盈说道:“哪有当日现叫人的道理?不得事先下帖儿邀他几个?再者,府里灶上缺人,筹备不及。不如约在五日之后,到时再叫几个唱的,兄弟们热热闹闹为应二哥践行,可好?”
徐应悟略一思量,点头道:“也行。那你送送我罢。”
“嗯?”西门庆一愣。徐应悟将手背在身后,直直看着他道:“如今我上门是客,你不送我到外头?”西门庆只得勉力起身,伸出手道声“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