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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就发起火来,将茶盏掼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旁人家的歌姬能唱多少曲子啊,啊?你看你,什么都做不好,还是个哑巴!”
阿姣的脸当时就白了,绞着衣角,口中嚯嚯作响,随后扭头便跑了出去。
高琮的火还没有消,却听得庭院中传来扑通一声。池塘是早就枯了的,不光是锦鲤,连莲藕都被挖出来吃了个干净。但这声响从何而来?
他追出去,却看见一波一波的清水溢满了池塘,漫过了石砌的边缘,还在不停地朝外流出。蓝盈盈的波光交织着映在四面墙上,一条长长的鱼尾从残荷之中伸出来,正在死命地扑打着,甩出咸腥的水沫,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茫然地绕过池子去看,那鱼尾上拴着块玉珏,缠住了残荷的根部,正是阿姣随身常戴的那块。
阿姣一直将其视若珍宝,便是三餐不继,也没有同意让他拿去换米。现在听得他靠近,鱼尾的挣扎更加激烈起来。
高琮只觉得腿软,缓缓跌坐在地。五百年前黑麒麟降世,以麒麟血开通天引,无数妖兽蜂拥而至,于浓雾中择人而噬,却终被莲灯和尚所降。大部分的妖兽都与黑麒麟一起遭到封印,压在莲心塔下,但仍有不少残留人间,鲛人就是其中的一族。
传说中,滴泪成珠,价值连城。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最后转惊为喜,哈哈大笑起来。有了你,还愁什么!听到笑声,鲛人不再挣扎,高琮过去,将那鱼尾形状的玉珏轻轻从她尾上解开。它绕湖环游,抬起上身,半是迟疑,半是惊惧地靠近。
真是丑陋啊。高琮生平第一次见识到。鲛人的脸颧骨突起,如同骷髅,青白的唇薄而且小,根本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原本应该是女子头发的地方是一圈湿漉漉的鱼鳍,连双臂上都布满了鳞片。跟自己同床共枕的时候,带着无比的留恋所抚摸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手臂——高琮胸中一阵恶心,但被他忍住了。“阿姣。是我啊,我是子玉。”他将玉珏托在掌心,朝她展示。它犹豫地靠近,猛地抓过了玉珏,一头扎进水中。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耐心等待,待她再度冒出水面,伸了根指甲尖利的手指在他摊开的掌心轻轻地画。
你不怕?
“我为何要怕?只要是你。”他一把抓住那只爪子,满意地感觉到它在他手中一点一点褪去了鱼鳞,再度恢复成当初在海面滑过他掌心的绵软手指。
“阿姣,为了我哭一个,好不好?”
终究却是妄想。任他死磨硬泡,反复解说,阿姣却只是不懂,睁着眼睛愣愣地看他。待他发起脾气来,将屋里本来就不多的物什摔了个干净,她闷声不响地站在角落里,咬着嘴唇,眼角却是一滴眼泪也无。
高琮迫于无奈,只得朝她面上甩了一巴掌。力道不大,却也让她白皙脸庞上渐渐浮现出红肿的印子来。她张口欲言,发出的却是嗷嗷声响,终于在眼角有些湿润的影子。高琮大喜过望地扑过去,伸手欲接,那半滴眼泪却在他手心里化掉了。除了带些海腥味之外,与常人的眼泪并无区别。
这下高家公子可谓是失望至极。家中已不再有半件值钱的事物,迫于无奈,他开始在城门支个小摊,卖些字画,常常是一日到头都无人光顾。
没料到有一天一场午后的暴雨,将他的字画摊淋了个七零八落。人也淋成落汤鸡一样,一面哆嗦着,一面往回走。经过琅琊王府时,已经是上灯时分,王府门口湿漉漉的两只石狮子,头顶各亮起了一盏红灯笼。一旁的侧门前蹲着黑压压的一群乞儿。高琮缩着脖子经过,正遇上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只手来,将整整一桶肉面倒在了地上。乞儿们蜂拥而上,高琮夹在中间被撞得团团转,又被误以为是竞争对手,平白无故地挨了好几脚。他忍着痛楚挣脱出来,看着他们争抢成一团,脑中却只是那些香味扑鼻的面条,在泥水当中,在乞儿的指尖,如此的美味诱人——从清晨直到现在,他还未尝有一滴水米沾过嘴唇呢。
好想吃啊,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他头盖骨下面嘶叫着。太美味了,好想现在就全部吞下去!
“高公子?这不是十八公子吗?”
这声音惊动了他,他朝旁边挪了挪,以免有人要抢他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美食。
“我乃苍梧山谢燕,高兄,你可还认得在下?”
说话的人立在红灯下面,襆头上一颗鸽子眼睛大小的珍珠被照得熠熠生光,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正在王府门口等着他,不耐地喷着鼻息。高琮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摊开手,让混合着泥水的根根面条从手指间滑落,这才尝出了里面的馊味儿。
昔日的高十八公子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三
谢燕好好地款待了他一回。他俩曾同在一处游学,纵马欢歌,青楼酒肆,没有少花高琮的银两。后来高琮要回无夏,两人一年多未通音讯,现在意外相逢,才知道他也在无夏,竟已是琅琊王面前的红人。这顿饭设在熙春楼,虽然比不上天香楼,却是份量十足,谢燕像是知道他多日未进酒肉,故意多要肉食,好让他一次过瘾。
他好久不曾这样畅快吃喝,更何况席间所配酒的还是难得喝到的酴醾香,很快便醉了个七八分。
“难怪我去高家递名帖,却说没有你这个人。恕我冒昧,一别经年,兄台看起来像是遭遇坎坷?”
他一腔苦水,全都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言语,将阿姣的事情告诉了谢燕。“谁,谁说鲛人的眼泪能化成珍珠?骗子,全都是些骗子!”
那谢燕听了,却是眉飞色舞,站起身来朝他一揖。
“啊呀,高兄,小弟这里要跟你道喜了!”
他苦笑:“眼下我这个样子,喜从何来?”
谢燕凑在他耳边,细细道:“你可听说过南巡节度使贾大人?那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家长女去年刚入的宫,上个月封为贵妃了。这次说是奉旨巡查,出了临安,一路由苏州、经无夏,向泉州而去,其实就是皇上体恤,给老国舅一个机会,好让他吃遍江南美食,游山玩水罢了。”
高琮醉得有些模糊了,但还是恍惚记得是有这么一位贾大人。
“贾大人何等人物,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识过?这一路上总有人献上各种珍品,想借此换个官儿做,却没有一样讨得了他老人家的欢喜。我多方打听,才晓得他最喜食鱼脍,尤其喜欢生食。天下各种鱼脍,都叫他吃得差不多了,再难有什么新鲜可言。不过……”
“不过……?”高琮趴在桌上,哆嗦着手将一杯酴醾香灌进嘴里,同时泼了一半在下巴上。
“要论起珍稀鱼脍来,高兄家里,不是现成的有一条?”
“你胡说什么!”高琮惊得坐直了,瞬间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带,哗啦啦掉了一地。
谢燕慢条斯理地给他着捡筷子:“要做这道鲛人鲙,一般的厨子是不行的,恐怕只有请天香楼的朱掌柜出马。但她最近不知为何,连续十多日都不曾亲自动手操办,恐怕是难得请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