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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想到这里,赵璩便从自己的车上下来了,怀里抱着用各色织锦碎布拼成的鞠球,耳朵上挂着副猴子面具。他只有八岁,生得粉雕玉琢,异常讨喜。照顾他的女官没有拦住,叫他径直跑去了雕着金龙的车前。
“阿爹!”他声音糯糯的,睁着对晶亮的眼睛,“阿爹的车有龙,好好玩,阿璩也要坐。”
车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伸出手将他抱上了车,直接放到了膝盖上面。
赵瑗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移开了眼。便是在这一刻,叫他望见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中,站着个戴半边檀木面具的男人,穿的也是装扮成鬼的暗服。
他与赵瑗视线交错,忽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来。一瞬间,赵瑗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那是谁?他忽然意识到,驱傩不允许佩戴真的刀剑,这意味着此刻官家所在的马车周围的诸位班直,没有一个拥有真正的武器。而那明黄色的皇家马车,又是如此招摇的目标。这太危险了。必须要提醒父皇
但他此刻已经落到了队伍的后面,连原本跟着他的侍从都走散了,只有一辆由雪白的母牛拉着的陌生牛车停在了他的面前。母牛盯着他,晃了晃脖子,为了配合除夕的节日氛围,它的双角上都缠着红绡。
出乎意料的是,车内响起带笑的男声,赵瑗却再熟悉不过。
“怎么你一人在此?可是要为兄我送你一程?”
赵瑗拘谨地跪坐在牛车内,将手中粗陶质地的茶碗转来转去。
这茶碗看起来制作简陋,但不到片刻,碗沿上竟然盘旋着生了一支袖珍的翠竹,挑着两枚真正的竹叶。之前他还奇怪,赵珩以往的衣食住行无一不精,连身边的侍女都个个绝色,如何会甘愿呆在这样普通的牛车之中,甚至还在自己动手煮茶。
“这可是昆仑山上五百年熟一次的‘醍醐’。”琅琊王赵珩像是察觉到他的疑虑,一面用茶筛抖着茶粉,一面解释道,“‘某人’下围棋输给我的。”
一侧绣着桃花的帘幕之后,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听起来却是个娇媚至极的女子。琅琊王朝赵瑗挑了挑眉毛,懒散地朝凭几上一靠,嘴角含笑。
赵瑗隐约觉得有些脸颊发烫。若要论起容貌来,赵珩绝对是三位皇子中生得最美的一个。自从五年前被封为琅琊王,奉旨离了临安,去了一处叫做无夏的小城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连书信都少有往来。如今再见,只觉得对方容光更盛,更有一股逼人的气势。他原有满腹的话要问,却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还是琅琊王靠了过来,一面将茶汤倒入他的茶碗,一面不经意地问:“为何不问?”
“问什么?”
“五年前,父皇为何会突然派我去无夏,留你一人在临安?这些年里,为兄都遇到了什么样的人,为何五年来音讯全无,却突然在今年的除夕回来?”他抬起眼睛,直直地望了过来,“既然回来,又为何一次都没有拜访过你?”
“父皇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赵瑗垂下眼,规规矩矩地回答道,“珩哥若愿告诉我,自然会说,若不愿,又何必多问?五年未回临安,自然有许多人等着珩哥拜访,一时顾不上小弟,也是有的……”
“阿瑗。”琅琊王忽然唤道,“你自小便是如此,明明忧心忡忡,一开口却是满口的大道理。什么时候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
赵瑗苦笑起来。他又何尝不羡慕自己这个潇洒自在的大哥。赵珩生得极美,出身却至今都是个谜,大内传着的各种谣言里,最不靠谱的一种是他的生母是只迷惑了圣上的九尾狐妖。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与自己还有赵璩这种过继过来的儿子不同,他是父皇唯一存活下来的亲生血脉。
虽说如此,没有强大的娘家作为后盾,无论如何皇位也不可能落在他的头上。从孩提时代起,赵珩本人便对此心知肚明。在旁人看来,他完全是甘之如饴,从而顺利成长为全大宋最为纨绔的一位王爷,除了华服美姬,赌马斗鹰,再不曾对其他什么东西感过兴趣。
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赵瑗沉默着,去喝碗里的茶汤。无夏区区一座小城,人口不过几万户,也值得父皇特地派一位儿子前去镇守?
正想着,赵珩却在对面咳嗽起来。赵瑗见他咳得厉害,刚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伸手制止了。
“无妨……老毛病而已……”隐约有血丝从他嘴角滲出来,被他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擦了,“阿瑗,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告诉你父皇为何要派我去无夏,我在那里遇到了谁。你就告诉我,你心底最大的秘密。”
牛车轻轻晃动,琅琊王靠过来,将一只手指抵在赵瑗的左肩上。只不过是轻轻的一点,赵瑗的肩膀便滚烫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揪住衣裳,牙齿咬得发紧。琅琊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你猜得没有错,无夏有一只非~常~凶恶的怪兽,最是贪吃,需要为兄前去镇压一下。”
“喂!我可是能听见的!”帘幕后面的女子抗议道。
“我也是到了无夏才知道的,原来这世上,还有诸多超出想象的奇妙之事。”琅琊王完全没有理会她,继续说着,“不过你不用担心。父皇这么做,不过是怕我呆在临安碍你跟老三两个的事,他完全是多虑了。”
他靠过来,还染着血丝的唇就在赵瑗耳边:“从小,我便没有与你抢过任何东西,从今往后也不会。连你想要的东西,为兄也会给你抢过来,这才是兄弟同心。”
一瞬间,赵瑗肩上的疼痛更加强烈了。他屏住了呼吸,差一点,他就要说出这个叫他日夜不安的最大的秘密,却听见赵珩接着说:“但老三仗着有吴贵妃撑腰,是否也这样想,就不一定了。因此为兄虽然回了无夏,却没有立刻跑去见你,而是在这游行的必经之路上,做了些安排。”
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瑗遍体生寒,爬过去将一直挡在牛车前面的车帘一掀,恰恰见到一只足有两层楼高的巨熊从天而降,踩着四散的人群,一步一步朝已经无人照管的明黄色马车追了过去。
巨熊的肩上,站着个瘦高的人,半边脸上覆盖着檀木质地的面具。
“我见过他!珩哥!那个戴面具的人!他刚才就站在人群里,扮的是鬼——”
赵瑗的手腕却被扣住了,另一只手落到了他的眼睛上,挡了个严实。
“你看错了。”琅琊王冰冷的吐息就在他的耳后,缓缓重复,“没有人在熊的肩上,只是场意外。你一时眼花,看错了而已。”
赵瑗努力朝明黄色的马车一点点接近。
琅琊王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所用的力道却并不大,他轻轻一挣便脱开了。但眼前的巨熊已经扬起了掌,只轻轻一挥,那四匹拉车的马便成了冒着鲜血的肉块,同时,飞出的还有一只裹着衣服的团子。
赵瑗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出了那是赵璩,径直朝它扑了过去,但冲力太大,只得将赵璩举在上方,连带自己活生生地滑出去好远。这一下,他只觉得整个脊背都在火辣辣地痛。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望见远处残破的马车,官家正在其中挣扎,试着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