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厨房墙上嵌着一扇支摘窗,短短一截支棍撑着回纹窗扉,彩衣在里头忙活着,碧青的裙旋来旋去。
董墨朝窗户里扫一眼,走到支摘窗的那一头,背欹砖墙,声音抑得比她更低,却不像是说悄悄话,仿佛他一贯低着声,自言自语似的,“小姐误会了,我并不是要来揭你的短,只是想问问你有什么难处,能帮得上的地方我必定不推辞。”
梦迢在小窗的那一头,向他掀起眼皮,“真格的?”
“未必暴雨天,我特地跑来哄你?”
董墨牵动一边嘴角,半真半伪望过来,两只黑得透绿的眼睛,几如皋兰密盖的两个漩涡,赤脚踩上去,叫人软绵绵地陷落。
隔着厨房的轩窗,梦迢暗扫他一眼,侧了身,右边半副肩抵在墙上,脑袋也靠在上头,左手抬着在粗糙的砖石上画圈,假装落入他的圈套:
“你要是不哄我……嗨,到今朝这个地步,我也没甚不好意思的,再不好意思,只怕饭也要吃不起了。我也没有别的难处,就是余下的银子尚且还不上,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两银钱?”
话音甫落,她扶着墙端正起来,“你放心,等我手上几件衣裳做好了给人送去,一定先紧着还你的钱。虽不能一时还清,可今日三钱明日两钱的,总有还得清的时候,我可不会跑!”
董墨原是想借故套出“缘分”后头,她深藏的不为人知的目的。不知怎的,说到钱,他反倒松了一口气。骗他的钱也好,骗他的钱是最好,总好过骗他的别的。
别的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到,连日却总有些惶惶难安。
他点了点头,斜撩着眼皮,“五十两够么?”
梦迢立时眉开眼笑,“够的够的!我们家欠他们是一百五十两,父母在时业已还了五十,我……那一遭,抵了五十,就剩这五十两。清了账,我想他们也不会再来纠缠我们姊妹,人总是还有良心的,你讲是不是?”
董墨“嗯”了声,静了顷刻,“或是小姐往我住那清雨园去取,或是我叫小厮给你送来,看小姐便宜。”
“哪里还敢劳动?自然是我自家去取嚜!”梦迢揿着对襟衣带系的结,低下脸高兴了阵,笑得面染红云,抬眼瞥他,“你怎的又愿意帮我这样大的忙了?”
董墨挑动眉峰,“这忙大么?”
“五十两,还不大呀?”梦迢将唇角微撇,咕哝着,“如此看来,你很是有些钱财嘛,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他也凉悠悠地趣了句,“自打上回你在车前那样恶狠狠的瞪着我,我还真觉得欠了你什么似的。别说五十两,借得再多些,也像是我该着小姐的。只是小姐别见怪,我初到济南,认不得几个人,不好轻易去惹麻烦。”
“那你此刻又来惹?”
梦迢也趣他一句,不管他得不得趣,她自顾自地抿着唇笑,惬意地背贴着墙,偶然偷睇他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雨又转急,啪嗒啪嗒地砸在瓦片上,声音格外清晰。董墨偶尔也睐目瞟她。越看她越有些像他娘。
其实他早不记得他娘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睫毛的剪影淡淡的投映在睑下,整个人有些冷清的薄情。梦迢也有同样的影,眼皮一剪,什么深情重义都能剪断。
他对母亲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之事经年耿耿于怀,心有余恨,因此似乎也有些莫名奇妙地“恨”上了梦迢。
恨一个人,就忍不住去留心她,观察她。
两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立着。过于沉默,梦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岑寂的目光像锋利的刀片子在剥她的衣裳,一片一片地剥下她的假面,令她恐慌。
她朝前跨了两步,藏在柱子边上,苦寻话讲。终于叫她寻着一个,扭头惊乍,“瞧我!连个待客之道也不晓得,白叫你站了这样久!”
此刻才想起来,连坐也未请他坐,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她忙不迭搬了根竹凳过来请他,旋即又往正屋里搬了个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出来。
那桌儿虽不大,却沉,梦迢搬得吃力,眉眼皆挤在一处,下唇咬得死紧。
董墨赶上前接,梦迢要强地偏着让了让,“不用不用,你坐你的,我搬得动!”
一面说搬得动,一面又拼得五官狰狞,恨不能眼睛鼻子皆长出手脚来帮着出力!董墨收回手,睨着她笑,屋檐下挡住她的去路,“小姐真是怪,一会软弱,一会又好强,哪一面才是真的?”
梦迢陡地胆战心惊,咣地落下桌儿。须臾仰面瞪回去,噙着个隐秘笑意,“你猜?”
话音甫落,一眨眼,她又嗔来一眼,“哪有叫客人帮着干活的?未必谁到你家去,你也使唤他做事情来着?这叫待客之礼,瞧你,一点世故不懂。你要搭手,喏,给了你好了,我乐得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