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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了彩衣手上的白玉瓷壶,反筛了盅酒搁在她面前,“不怕,我在太太府上住着,受太太礼待,名正言顺坦坦荡荡,有什么可怕的?”
“就不怕我家老爷?”
庞云藩笑着摇头,“我不过与太太坐着吃顿饭,孟大人从前没这样小器,我想如今也不会。”
梦迢见他有些泰然自若,跟着一笑,“倒也是,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们老爷买卖上的事你没少帮忙,就是泰安州那几位大盐商,也是你替他拉来的。要是没有你,我家老爷的买卖不见得能做得这样大。你这回到我家来,大约也是有生意同我们老爷商议囖?多大的买卖,说给我听听,也叫我高兴高兴啊。”
因孟玉许多事不同她说了,她只得迂回着在这头打探。这庞云藩也不避讳,一气都说了,“我这次来历城,一是为述职,二是为上回耽搁住的八百石盐的事情。几位盐商在催,托我带了契书来,孟大人签订了,我这里捎带回去。”
梦迢想起来仿佛是有这桩事,原本定下去年底就要签契的,那时候因董墨那头风声紧,便俄延至今。梦迢点了点头,咕哝着,“还真是一桩大买卖。”说话抬起眼来,宝靥含笑,“契书呢?给我瞧瞧嚜。”
“太太瞧这个做什么?没什么好瞧的,钱来钱去的事情,满纸的铜臭味,仔细熏着太太。”
不知他这是有意防范还是真话,梦迢也不好再说,低着头不言语,噙着笑,把一小搓白饭挑进嘴里。
庞云藩只管在对面看着,心里飞进只蛾子似的,左右轻轻地扑着翅膀,扇出一点风来,使得人痒痒的。他方才假山上一下想不起说的话,这会慢慢都想起来了,略略张口,“太太,我……”
不曾想就这犹豫的功夫,跑进来个丫头,凑到梦迢耳边嘀咕了两句。梦迢脸色微变,起身告辞了。
原来不知是谁,将梦迢陪着庞云藩在小厅内吃饭的事情报给了孟玉。孟玉赶回家来,打发丫头将梦迢叫回屋去。
梦迢甫进门,就见他补服未换,只摘了乌纱,板着面孔在榻上坐着,一双眼阴恻恻的垂在地上。听见轻细的脚步声,噌地抬起来,走到梦迢面前,难置信地睃她好几眼,冷笑道:“听说你是十分殷勤,我请在外头的客人,你倒替我招呼起来。”
“我说呢,什么风火急火燎地把你给吹回来了。”梦迢轻描淡写地笑笑,一径掠过他,走到榻上坐着,向丫头要茶吃。
那丫头下去,不一时端了茶来,待要进门,给孟玉猩红的眼睛一横,立马颤颤巍巍退了出去,连两扇门也拉来阖上。
刺眼的阳光也被忽然关在外头,窗户上的光就格外瞩目起来,梦迢嫌榻上不好坐,又起身挑帘子进了卧房里去。
孟玉追进去,欲待要说什么,不想梦迢在榻上微微笑道:“这有什么啊?从前又不是没替你招呼过。这庞云藩与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他大老远的从泰安州上来,在家里住着,我主人家,不该应酬几句么?”
孟玉那腔火往上窜了窜,疾步走到榻前,“谁家外头住着男客,女主人往跟前凑的?”
梦迢斜挑一眼,“我不过是闲坐不住,到园子里逛逛,不想遇见了他。”
孟玉不由得咬牙吼道:“你闲不住,你前两日不是还嫌家务操心推了出去,这会你又闲不住了!”
这一吼,梦迢也提起嗓子来,“难道我走动不得么?!你要嫌我走动多了,就还将我锁起来,又不是没锁过,装什么好人样子!”
果然,他就晓得她是有些故意的,成日这里不顺那里不好,说到底还是为了董墨,安心要让所有人不好过。
他恼得面上通红,袖里紧攥着拳,不住点头,满屋里乱踱。气急了,说话便口无遮拦,“我不叫你应酬,你反倒爱去理会这些人!你说你是什么?你是不是天生下。贱?!”
言讫,正背着身在床前,最尾两个字像场地震,落下来便地动山摇,在他自己心里。他以为了结了董墨的事一切都能好的,想不到一切竟然往更坏里发展。
他久久背立在那里,不敢再转过来,身后静得出奇,窗纱滤得温柔的阳光晒得脊梁刺痛,但他仍然不敢转过来,顶着那痛,期盼着梦迢能扑上来打他。
然而梦迢只是不以为意地哼了声,“你才晓得呀?”
孟玉惊骇地扭头,她不知几时点了烟袋,吐出一层烟障,将她掩在里头。那些烟像是阴司里冒出来的,隐着她极其靡丽松懈的笑脸。
他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暴怒,冲破重重烟幕,打了她一记耳光。
有时候,这张脸出现在董墨的梦里,同样的五官,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充满着一种稚嫩天然的媚冶,低着下颏噘着嘴,腮帮子兜着几句话,要讲不讲的,等着他去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