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未成年,加上自首,认罪态度良好,龚小亮被判了十二年,又因为狱中表现积极,减了两年刑。这服刑的十年间,他的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母亲一个月来一次,话不多,上个月他告诉母亲他要出狱了,母亲说她已经知道了。
天终于亮了。龚小亮穿好鞋子,叠好被子,挺直了腰杆坐在床上。睡他上铺的赵瘸子爬了下来,看看他,又往外瞟了眼,和对面铺的钱老四搭话:“嚯!这雪可真够大的!”
钱老四拍拍枕头,一昂脖子,瞅着外头说:“可不是嘛!得到小腿肚了吧?”
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来窗边看雪,有意无意地,他们总要瞥龚小亮一眼。他的刑期满了,他们还得继续服刑,但是他还年轻,坐了十年牢也才二十七岁。也正因为他年轻,他们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羡慕。
一个狱警进来了,他敲敲闸门,喊了声:“龚小亮!”
龚小亮站起来,走了出去。
天花板上的灯都开了,快到早练的时间了,不少狱友都起身了,时不时地有一些人走到闸门后往外张望。龚小亮不紧不慢地跟着那狱警走在两侧都是铁栏杆的过道上。
他在监狱里没有结交任何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以至于师生不伦恋,女老师脚踏两条船,高中生弑师的新闻,在牡丹人尽皆知,监狱里的消息更是灵通,哪怕因为未成年,他的脸被打了马赛克,名字用了化名,可他一转进来大家就都知道,就是他——十九中那个杀了老师的尖子学生,似乎是源于什么长久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一个罪犯在外头是如何对待女人的成了这个罪犯来到监狱里会如何被其他犯人对待的重要评判依据之一:强奸犯活在最底层,打过老婆的人其次,而对于一个被女人欺骗了感情的男孩儿,那些年长,资深的囚犯并没有为难他。龚小亮被排除出了他们的圈子,他也自觉地不渗透进任何圈子,加上他总是沉默,杀人后,一种无力感占据了他的身心,与人交谈,甚至说一句话都让他觉得疲惫,他怀疑起了语言,他怀疑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他怀疑他领会到的任何意思,他怀疑他会误解,一而再,再而三。十年来,和他说过话的人,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
很多人怀疑他是哑巴,只有他的母亲知道他还能说话。
他在梦里也说话,千千万万次和蓝姗说,老师,我们一块儿去上海吧?
千千万万次,蓝姗睁着那双大而湿润,多情怜人的眼睛看着他。她抚摸耳垂上那颗圆圆小小的珍珠耳钉,她咬了咬嘴唇,才洗过的头发垂在脸侧。
突然,有人抓住了龚小亮的胳膊,龚小亮转头看去,抓住他的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的脸很黑,嘴唇干瘪,他对着龚小亮露出了一个微笑。
狱警过去猛敲了下闸门,那男人松开手,退向后去,可他还笑着,露出缺了很多牙齿的牙肉。他在自己胸口划十字。
“走啊!”狱警一拽龚小亮,加快了步伐,不无抱怨地说,“你说你和他们瞎磨蹭个什么劲儿,还想不想出去了?”
龚小亮没吭气,一条胳膊被狱警提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穿过了那条走廊,下了楼,又往前走了会儿,狱警把他推进了监狱长的办公室。监狱长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说话口吻极和善,见到龚小亮,先笑了笑,接着递给他一个信封和一份文件。
“签个字。”他指着文件的空白处说。
龚小亮低头签字。监狱长又说:“出去好好的啊,你还年轻,好好的吧。”
龚小亮点了点头。信封里有八百八十块,是他十年来在这里剥蒜头,缝牛仔裤的收入。监狱长问他:“你妈妈知道你今天出去吧?”
龚小亮又点了点头,那在边上站着的狱警开腔了:“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走吧!换衣服去。”
龚小亮换回了十年前被捕时穿的那套衣服,外衣外裤是身校服,他在看守所的时候没有人来给他送衣服,这身校服到送了监都没脱下来,如今再穿上,不光是校裤,连里头的秋裤都明显短了,把袜子拉到最高,仍会露出一截脚踝。
狱警还把他进来时随身带着的东西还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