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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庆雄其实很享受流言灼身的感觉,为女明星一掷千金也好,买私人飞机也罢,都是为了让有关他的流言愈演愈烈,永不止息。
但买大屋并非出于这种虚荣。
大屋重开那天,他郑重其事地去了。
推开两寸厚的黑漆实榻木门,一股子尘埃的味道袭入辛庆雄鼻中。他站在砖雕门楼下,正前方是一道影壁。影壁挡住了他进一步审视内宅的视线,但他没有急着往前走。
他比谁都清楚影壁后的气象。那影壁后是大屋的前庭,过了前庭就是迎客用的轿厅,穿过轿厅方才到整座大屋的核心——正屋明辉堂。明辉堂宽广高敞,里面一水儿红木的门罩、屏门、槛窗。正厅外留有一方接通天光地息的天井,春日时节,那天井下日日更换葱茏的盆花;冬日时,坐在暖意融融的屋里还可赏一赏天井上筛下来的雪花。明辉堂后有三座花园,花园小桥流水,繁花似锦。花园四壁的月门后,建着居住内眷的阁楼……
全镜海都知道他年少时杀过猪,但没人知道他儿时在这间大屋里做过工。彼时,这大屋的主人还是那个内地遗老,那行将就木的老头将紫禁城的礼数和排场搬到了这里,让大开眼界的辛庆雄觉得自己之前只是一只在阴沟里偷生的老鼠。他时常半夜偷偷溜进明辉堂,坐在主人的太师椅上,对着天井上泄下来的月光,做一做侯服玉食的梦。这个梦让他比一般孩童早熟,也给了他日后去江湖里厮杀的孤勇。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而现在,这里的规矩他来定。
迁居前,辛庆雄让人在大屋里大兴土木:他嫌大屋进门的影壁、青砖轿道碍事,让人平了改成喷泉,铺了绿茵,立了维纳斯雕像;他又嫌院子不洋气、不宜居,就拆了东西花园后的阁楼,建了两栋欧式别墅……
一番改动后,古雅的前清大屋,被他弄成了不中不洋、不新不旧的怪胎。
但无论怎么牛头不对马嘴,豪门的气派总在那里,错落的屋宇,森森的庭院,古旧的雕砖灰塑,层叠的游廊影壁,都是如今那些“树小屋新画不古”的新式豪宅无法比拟的。
随后,他按照古代大家族的配置,雇了一批管家、下人。他把死了近两百年的封建礼教请进自家庭院,用高薪和绝对权威让他们屈服。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在这方小天地里,所有人都得迎合他做个像样的戏子。
辛霓是在大屋里出生的。这决定了她既不用闻着猪肉味长大,也不用担心随时没了爸爸。辛家的那些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她都不需要有概念。她生来就是钟鼓馔玉、绮衣灿烂的辛家大小姐。
辛霓五岁那年听下人们说,她出生那天,外面下着暴雨。等她呱呱坠地,雨后的海上起了道霓虹。她们说那是马礁岛近几十年最大、最漂亮的一道彩虹,横越岛头岛尾,如琉璃罩倒扣整座镜海城。
辛霓知道彩虹,却没法理解“整个镜海城”是个什么概念。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座大屋里,起初她以为大屋就是世界,后来她才知道大屋外还有个世界叫镜海。
她早已开蒙,知道上下五千年,知道七大洲四大洋,知道地球是圆的,围着太阳自西向东转,她之所以能在这个星球上生活,是因为地球有地心引力,而这个引力是因为一个苹果被发现的。她有起码的世界观,但这个世界观是书本和电视给她的。她从未切实观过这个世界。
她起初以为镜海真的就是片海,推开大屋的门,就要坐船,爸爸因为怕她被淹死,所以才圈着她。可她躲在墙根下听过大屋外面,外面有车流人声,并不曾闻涛声、马达声。
她缠着仆人们跟她讲镜海,渐渐知道镜海名曰海,其实只不过是一座浮在万顷碧波上的蕞尔小岛。古时候,镜海民风淳朴,居民以捕鱼捞蚝为生。晚清以后,这座城市沾染上了赌瘾,从此丧失一个渔村的自性。开埠前后,这座岛换过很多次名字,辛家人守旧,不管外面的人现在如何称谓这座城,他们始终固执地叫它镜海。
至于镜海究竟有多大,仆人们就说不清楚了。
“大概有几万个大屋这么大?”
辛霓是个较真的人,她费了好大劲儿才从自家图书馆里找来一个确切的数据:二十八平方公里。
弄清镜海有多大这个问题后,辛霓开始纠结一个新的问题:外面有二十八平方公里那么大,爸爸为什么不准她去看一看?
她想得越多,问题也越多:爸爸每天在忙什么?她是不是还应该有个妈妈?她为什么没有其他亲人?
但她不敢拿这些问题问爸爸。她曾提过要去外面看看,但话音刚落,前一秒还笑容和煦的爸爸,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一整顿饭时间,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辛霓小小年纪已有与生俱来的眼高手低。她从此不再问爸爸一句“为什么”。
但她内心从未放弃过对问题答案的追寻,好奇心让她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把所有听来的、看来的、想到的线索拼凑起来,一点点凑出真相:
六岁那年,她知道自己生母是爸爸的第二任妻子。母亲是个有着四分之一葡萄牙血统的美人,却在生她时不幸死于一种叫羊水栓塞的病。爸爸不愿她背负上这么沉痛的阴影,从此不许人提她;
七岁那年,她知道爸爸的结发妻子死于对手的报复。她上头原本有两个哥哥,大哥被人引诱吸毒,死于溺水;二哥在她出生那年被人绑架,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辛霓知道了这些,也就知道了爸爸为什么不让她离开大屋半步。
辛霓九岁那年,知道自己在用人那里多了个外号——小龙女。那年正是古天乐版《神雕侠侣》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大屋里的下人看完电视剧,再想想长居大屋、不谙世事的辛霓,可不活脱脱就是一个现代小龙女?
彼时的辛霓早已习惯孤独清寂的生活。她的生活单调却不空虚,辛庆雄给她请了各行业最顶尖的大家,每日教授她“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各国艺术。
除了形形色色的家教,辛霓身边还有一个贴身老“太傅”。
“太傅”叫李正奇,早年在内地某知名大学做教授,后因一些历史问题流落到镜海。消息灵通的辛庆雄听闻有这样一号人物,便亲自将他从陋巷请回大屋,礼如上宾地供奉着。
李教授的主要工作是监督辛霓的日常学习,以及有甄别地充实辛霓的图书馆。
辛霓的图书馆包罗万象,唯独没有小说和散文,因为辛庆雄认为女子读太多文艺作品,容易变得敏感多思。
除了周末晚上可以看看电影外,辛霓没有别的精神生活,只好去图书馆里啃那些大部头,啃着啃着,她对历史类书籍有了偏爱:历史里不但有故事,还有深刻的人性。
恰她的“太傅”在内地教的就是历史,不但能给她讲正史,还能把野史里的八卦翻出来当故事说。辛霓越来越喜欢风趣幽默、博古通今的李正奇,而李正奇也渐渐对这个懵懂纯善的小弟子有了慈父之爱。再引进新书时,他会时不时于书架里藏一本《夜航西飞》抑或是《傲慢与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