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冰锋
此刻。
刘子升站在一排排低矮的平房之间,向西边的天空望着。夕阳即将消失在这些令人喘不过气的破屋烂瓦之后。夕阳竭尽它最后的光亮,将西边的云浸染,浸的如鲜血那般的红。刘子升呆呆地望着晚霞和云,嘴角不时露出一丝丝不知缘由的笑,那种笑像神经冲动一般,倏然出现,停留瞬间,戛然而止。
夕阳完全的落下了,意味着一天即将结束。当然还有夜晚呢,不过夜晚对于刘子升来说,只是白昼的休眠期而已。刘子升缓缓地迈着步子移动到他的卧室。这是个非常脏乱的空间,堆成小山般的四季的衣服,杂乱的缩在各处,黑亮的墙壁散发着一股股持续不断的霉味。一张破旧的铁丝网床,坐上去嘎吱嘎吱的响,令人心烦。戴着金色边眼镜的他,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肥胖的身材,一身休闲装,怎么看都与这种环境格格不入。不过这的的确确是他生活了二十八年的住处。
他笔直的躺在铁丝网床上,微闭着眼,均匀的呼吸着,像是正在酝酿着睡眠。但听力却仍保持着敏锐。任何微弱的声音都无法逃脱他黑洞般的耳。他清楚地听着他母亲与刘大婶的对话,尽管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
“小升子最近怎么样,好些没?”陈大婶并没有像与其他人谈论刘子升时,指着脑子那样的说话。
母亲边叹着气边说着“还好吧,这种病,难啊。”
“没往外跑吧?”陈大婶接着问。
“倒是没有跑,好久都没跑了……”
刘子升听到这儿,泯着嘴,乐了,想着:我想逃,我一直想逃,逃离这里,去一个全新的地方,过新的生活,真正要逃出去也容易,时候就要到了。
“药可不能断啊,这类药对于这种病是好东西,不吃可不能行。”陈大婶说。
“是,一直都没断,比吃饭还准时,不敢不吃啊。”母亲无奈地说着。
“那个老李小芸家的小子……”陈大婶刚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她想把话咽下去,想着说了就说了吧。“那老李小芸家的小子,听说这个周日结婚啊,给你送信儿了吗?”刘妈皱着眉说:“不想去也得去啊,咱孩子虽然这样,但咱还跟人家欠着礼呢。”刘妈现如今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参加婚礼,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人家的孩子该结婚的都结婚了,唯独自己的孩子,老大不小了,一点盼头儿都没有。人老了,不似年轻时什么都与人比。刘妈这个年纪比的就是孩子。刘妈每每想到这,眼泪啊就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刘妈这样想着,刘子升此时却沉浸在他的那些出逃经历中:外面的世界真是好。第一次出逃,我的目的地是绥中,我到了,我见到了大海。虽然与我想象中的不同,但当我站在海滩旁,面朝大海,迎着海风,那种感觉妙不可言着呢。只有真正到过大海,才能感觉到被远在远方的风浸入身体的感觉。如果我死了,我真希望在生命最后一刻,远方的风再次吹来。第二次出逃,逃到了北镇医巫闾山,从山脚到山顶,看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们,却都带着笑容。热恋中情侣灿烂的笑,三三五五的朋友边走边说边笑着,还有带着微笑上山敬香拜佛的香客,每个人都带着笑容。我那时,也不例外,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出逃成功?有点可能,也有可能是见到大家在笑我也跟着笑?不管怎样把,我确实是笑了一路,从山脚笑到山顶。在山顶笑了一通后,下到山脚,我就被抓了回来。第三次出逃,哎,没有逃出去。刚到火车站,就被我父亲带着六七个汉子给我扭回来了。我当时可真有劲儿!六七个人才能控制住我。最远的一次,到了洛阳,结果又被找了回来,这次是被警察给送回来的……
他还要继续回忆时,隐约地听见警笛声出现在村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在离他一百八十六步远的位置停住了。他保持着平静的面容,均匀的呼吸,脸上闪过那神经冲动般的笑。随着警车的到来,傍晚宁静的山村炸开了锅,人们向着离他一百八十六步远的位置移动着——那是本村最有钱的荣宇的住所,一座三层的小洋楼,突兀的立在那。荣誉的死亡传遍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在议论着这件事,当然也包括刘子升的家,左邻右舍聚在他家门前说着荣宇的死。“怎么死的啊,好好的一个人”有人在问着。“听说被人杀死的,警察不都来了吗?”“我刚在那边回来,听大埋汰说,是被人用刀子直直的用刀子戳进了心脏”有人说到。“天啊,太吓人了,抓着没啊?”女人恐惧的说着。“哪有那么容易就抓到啊,据说都死了一天了,凶手早就跑了,杀了人不会再回来的,现在天底下就我们这里最安全,不用害怕的。”男人淡定的说着。又一女人说着“这小荣宇啊,年纪轻轻的,多么能干,白手起家挣了那么多钱,太可惜了!”有人附和着“可不是,太可惜了。”
此时,刘子升依旧躺着那张破旧的铁丝网床上。他的心不那么平静了。他瞥见地上燃剩半只的烟,捡起来闻了闻,塞进了嘴。笨拙的将烟再次燃着。烟草浓烈的烟雾将他呛的直咳嗽,望着吐出的白烟,上升,停滞,翻滚,消散。在吸一口,吐出。
荣宇,他的发小,儿时最好的伙伴,他开始回忆他与他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他们相识在小年夜的晚上。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八岁,他也八岁。过年,小孩总是要比大人欢愉得多。而且最盼望着过年,有好吃的、好玩的、新衣服穿。这时,家长对孩子也会放松一些,任他们玩得痛快。白天没玩够,晚上自然也不会轻易地放过。夜晚躲猫猫是他们那个年纪最喜欢的游戏。晚上出去玩躲猫猫,手里通常提着一个小灯笼,小孩儿都怕黑。他们的这种灯笼很简单,只是一个罐头瓶,里面立着半截蜡烛,一根木棍,一段绳子组合在一起。小年夜的这晚最后一轮躲猫猫,刘子升藏在了张家豆腐坊与尧家老宅两堵墙的夹缝中,藏了好一会也没有人发现他。他正想出来的时候,从尧家老宅蹦跶出一个黑影来,这一下可把他吓了一跳,尧家老宅在小孩眼中特别的阴森恐怖。再一细看,黑影并不高,也是个小孩。于是他决定走过去看一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你是谁呀?你去里边玩了啊?”刘子升喏喏的问着。“是啊,去里边玩了,我叫荣宇,你叫什么呀?”荣宇说着。“我叫刘子升,宅子里多吓人啊,你也敢去?”刘子升说。“也没什么,有灯笼呢,我带你去玩啊?”“我害怕,太吓人了,还是不去了”“有灯笼呢,有亮光就不黑了,里边挺好玩的。”“还是不去了,回家吧”刘子升说道。其实他是想进去的,毕竟小孩儿的好奇心都很强。“胆小鬼,你不去我再进去玩一圈。”荣宇边说着边要再进去。刘子升动摇了说:“等等我,我跟在你后面,有啥事咱俩好快点跑。”荣宇笑了起来,说:“走吧。”两个小孩儿在小年夜里来了一次探险之旅。此后,两个小伙伴总在一起玩,成了好伙伴。
时间到了初中时代,两个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荣宇因为成绩差没有考入高中,就辍学在汽修厂做起了学徒工。而刘子升的命运在中考这个节点发生的改变更大。刘子升从小是个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与爷爷住在一起。他的爷爷是个知识分子,对刘子升的教育也有自己的一套。所以,刘子升有着与其他的留守孩子有着不一样的地方。表现出来的更多的像是正常的孩子。可是临近中考时,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少言寡语。而他的变化并没有被他人所察觉。就如温水中的青蛙对温度的缓慢变化很难察觉。直到成绩出来后,刘子升的封闭达到了极限。一天,他冲出家门,爬上了一颗槐树,面部朝下做出了自由落体运动。由于地上有一层软土,他的生命没有危险。在出院后不久,他又一次被送进了医院,这次去的是精神科。经过医生诊断后,被告知他已经达到重度抑郁症,伴随着初步的精神分裂。从那以后,精神类的药物被源源不断的送入他的嘴中。开始他并不拒绝,之后某一段时期,他认为自己很正常,不需要吃药了。但他说了已经不算了,药物还是通过各种方式进入他的口中,胃里,溶入了他的血液中。最后,在父母的态度下,在药物作用下,在每个人细微的议论中,在整个村子异常的注视下,他不再拒绝。他所有想法都被吞噬了,只有一个想法一直存在他的意识里,那就是“逃”,逃脱父母的眼睛,整个山村的目光,没有目的地,只是要逃、逃、逃。
在患病之后,他发现每个人都刻意对他显示出不同的态度,但其实目光都是一致的,无法改变。都像是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利刃,毫不留情的刺向他。他紧张,遇到常见的人更是紧张。只有一个人的目光是特殊的,那个人就是陪他度过儿时美好时光的伙伴。在他的目光中,刘子升总能感觉到,这种目光既熟悉又与众不同,会给他带来一种安慰,告诉他:“你压根就没有病,你是个正常人,你曾经多么天真快乐,现在你依旧天真快乐,一点也没有变。”可是这种目光,他不是经常可以见到的。好伙伴长大后,不免有自己的事要做,况且还是个大忙人。他时常静静的发呆,期盼着荣宇的出现,看一看他的目光。荣宇也不负他望,每次相见都会毫不吝啬地给予他所期盼的目光。
一天前,荣宇在刘子升家的门口与刘子升见了面,只说了一句,让他晚上去他家找他,有事要说。刘子升在午夜时,逃出了家门,向着荣宇家走去。一步、两步、一边走着,一边数着步子,一百八十六步后,推开了荣宇的门。见到沙发上半倚着一个人,特别邋遢,与平日里的荣宇判若两人。
“来了啊,坐下吧”荣宇手指着对面,招呼刘子升过来。“今天你脸色很好,精神也很足,看来你的病是好了。”
刘子升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沉默了一会,缓缓地动了动嘴唇说道:“好了。”
“这么多年……”荣宇似乎要说些什么,又止住了。过了一会儿,沉沉的说道:“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尧家老宅”荣宇吐出这四个字,又接着说道:“还记得第一次去尧家老宅吗?你说你听见有我的声音在呼唤着咱俩的名字。我当时说没听见,其实……我也听见了,是我的声音,但当时我并没有说话。”
“走吧,我们要去尧家老宅。”
“去,我要去,你也要去,但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快了,还是像当年那样,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许久,荣宇起了身,轻轻地捻起茶几上的一把刀子,递向刘子升。刘子升缓缓地、颤动着接过了刀子。荣宇指向心脏的位置,刘子升手中的刀像三月里的春风般飘过去,接触到衬衫,然后是皮肤、皮下脂肪、肌肉、心脏壁,停留在心房。
又是午夜,刘子升揣上那把刀子,还有一百八十六步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