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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上君一只妖,如此相安无事,竟也过了几十年。
一日他办完公事回来,见那小妖独个坐在江边,不在修行,反似闷闷不乐。他看了一阵,觉得奇怪,忍不住便走近前去。那小妖发现他来了,倒也不逃跑,两人都不说话——其实,他也不知这小妖是否会说话,过了几个时辰,明月高挂,他忽听得一个清脆的童声问他:「我是谁?」
「咦?」
「是谁?」小孩转过头来,脸上是一对大大的红色眼睛,「每个人都有父母,我为什么没有呢?每个人都有名字,我为什么没有呢?我是谁,你知道吗?」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不觉间,这小妖借了他的仙气竟是开了智窍。
「你笑什么!」他问,小脸上满是不高兴的神色。
他低头告诉他:「你的父母便是这天和这地。」
他疑惑:「和他们的不一样的?」
「没错,不一样,他们的父母是生身父母,你的父母是本初父母。」
他似懂非懂,却聪敏得很:「我的父母也是他们的父母的父母?」见他点头,小孩欢呼起来,「哇,那我的父母是最大的父母!」
「对。」
「可是我没有名字……」他又伤心起来,「他们都有,黑皮,二狗,小丫,我没有……」
「名字只是个代称罢了,有无皆无所谓。」
「可是他们说不和没有名字的野孩子玩。」他委屈极了,「我不是野孩子。」
他弯下腰:「你想要名字吗?」
「想。」小娃娃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笑着:「那么,我给你取一个。」思索片刻,既然是螳螂所化,「那么,你就姓唐。」
「名呢?」
「你生自天地有情之物,便单名取个『情』字吧,从今日起,你便叫唐情。」
「唐情,哇,我有名字啦!」
那一夜,他望着在月光下欢呼奔跑的小孩,向来波澜不动的心中似埋入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虽小,却不刻便抽芽成长,生成一株参天大树。
那夜之后又过了二十年,天界因出了桩棘手事,遣人来寻他,他不得不离落霞江而去,待到解决事件,人世已是数百年匆匆又过。落霞江边早无他昔日所住茅屋,连那欢呼的小妖也不见踪影。
他失落而归,自此便总是莫名梦见昔日在落霞江畔的情景,天人本无梦,盖因梦由心生,无心无情的天人自然可以免除,可如今最是薄情的他却乱梦不迭,夜夜无眠。那嬉皮笑脸的灵宇仙君不知从何处听说此事,竟寻上门来,面目严肃地说他:「平法,你是动了不该动的妄念了!」他当场摔落杯盏,拂袖而去,将那僭越的痞子赶出门去。
此后,他借公务之便,常往人世行走。天人虽对世间万物皆了如指掌,但凡牵涉自身,便无法卜筮,他亦是寻了千年方才无意中再遇那人,而彼时,对方却已是翩翩一青年。他在当朝天子都城见其锦衣华服行过,探听之下方知他当时已因剑术成名武林甚久,活得很是精彩。他见他在客栈中与人寒暄客套,不卑不亢,守礼端谨,他说:「在下姓唐,单名一个青字。」
他一时恍惚,仿佛回到昔日落霞江畔,那小小的妖怪才有了名字,欢呼着蹦跳:「唐情,哇,我有名字啦!」却未发现,那一个名不知何时、因何故已由「情」变作了「青」。
他忍不住地便常去看他,看他在人世行走,看他在人世修行。他已不是昔日那个天真单纯的小妖,他在人世历练千年,人情通透,心机深沉,除了偶尔的狂放嚣张,几乎没有半分妖的模样。
也曾数次与之擦肩而过,以为可以唤起他的注意,而他却从未发现故人相见,仿佛早已忘了昔日落霞江畔相处之情。那灵宇仙君却又来骚扰,日日登门拜访,找了千般无聊理由守着他不让他去人界,闹到大了,两人大打出手。后来他来人间,灵宇仙君竟也尾随而至,多方阻挠,就是不许他再见唐情。逼急了,他说:「平法,忘了那只妖,否则他会成为你的劫!」
他当时不以为意,或者,执迷不悔。直到听闻凶神相柳即将复生,应劫在那只小妖身上,他一时情急,匆忙改了生死簿,投入人世要为他消灾挡劫。那一日漫天血雨,骄傲如他,终将自己一切托付而出,为救他一命,甚至不惜自散神识,篡改天命。在沉睡之前,他以最后神力捏了个假魂灵填在人世躯壳之中,留待自己他日醒转,再续前缘。
百年左邻相处,数千年明暗相随,二十年功亏一篑!
他以为那不过是个假魂灵而已,一旦他复生便会烟消云散,却不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千年岁月,唐情名中的「心」不知何时已给了胸前所佩苇叶以三魂七魄,当日他所捏假魂灵竟使那苇叶之魂成活,入了躯壳,成就一个郑枚!
他还记得那一日,唐青跌坐在地,喃喃自语:「我不是唐情,我是唐青,你问我的心?我的心已经给了他了,给了小枚,现在,和他一起死了。」
原来灵宇所说皆是实情。人世姻缘皆有缘起,由天定,他们身为上君,跳脱生死,不在尘寰,无心无情,无缘无分,何来姻缘,唯一所有,除了债,便是劫。唐情唐青,就是他的情劫他的情债!
他掩去水镜画面,疲倦至极,沉沉睡去,未曾听得门扇「吱呀」声响,也未见那嬉皮笑脸的仙君轻声入得门来,低叹一声,为他盖一袭柔软外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