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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懈下来的卫瑾咬着唇,却抑制不住的胸腹间的不适,他一贯爱洁,这又是他第一次杀人,他终于忍不住跌跌撞撞地扶着树吐了起来,这一天遇到的惊奇、愤怒、刺激、残忍,超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生活经历。
有温热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臂膀,他抬起头,果然看到是云阳侯温和的眼睛,他忍不住叫了声“外祖父”,一边忍不住落下了泪。
急云没有奇怪,看到那弯刀的时候,她就知道是云阳侯来了,她已经去一具一具尸体的翻了起来,并且不厌其烦地一一打开他们的面罩,翻他们身上的物件,看他们的手足。
云阳侯看到比卫瑾还小了几岁的小姑娘,毫不介意地翻弄着那些可怖的死尸,颇觉有些意思,他从冼夫人拦截他们开始就已经藏身跟着他们,原打算解围一番,然而他们居然在武艺不算差的冼夫人手里全身而退,适才面对危机也依然镇定之极,他心里颇为满意,香儿倒是教的好儿子、好徒弟,其中这名女娃娃表现又极为令人瞩目,既能看出他没有失去记忆,武艺根基上又颇为扎实,不像一般的女弟子,习武之时多讲究姿态曼妙优雅,她十分实在而直接,交战中又极为灵活机变,他简直是暗暗心惊,自己像她这样大的时候,只怕心计机变尚不如她。
他问急云道:“小姑娘看那些尸体有什么意思?都是职业杀手,经过严格训练,身上不会带暴露身份的物件,看不出什么的。”
急云翻看了最后一具尸体,说道:“有发现的。一共七名杀手,手上都有茧,擅长的都是不同的武器,然而却没有一个擅长远程暗器的,携带的伤药也是不同的,闻得出是不同地方配的,还有身上的黑衣也是不同地方的布料,靴子上带的泥,除了这里新带的外,前边的土有不一样……这说明了他们是仓促之间组的队来执行任务,因此没有过多考虑到每个杀手的擅长领域以及执行任务中的配合,杀手从不同的地方赶来,配合很差,首领被杀则做鸟兽散……这个任务很急,应当是早晨才死掉的那个杀手,组织作出的反应,然而仓促之间能召集这么多人手,可知杀手组织已经颇为效率,杀手们的黑衣料子都颇为考究,可知杀手们的报酬应当比较丰厚,这么看来,十万两银子买师兄命的事情,应该是真的。”
卫瑾忽然冷冷道:“一定是她!我知道!她嫌我挡路呢!和阿娘在一起的时候她找不到机会!”
急云抬了眼看看他,没问下去,一听就是一场豪门恩怨,云阳侯摸了摸卫瑾的头,卫瑾忽然把头一摆,满怀着倔强问云阳侯:“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回家?”他如果在,爹爹怎么敢如此对阿娘!
云阳侯摇摇头笑道:“失去记忆的事情,的确是有,实际上,在冼夫人发现我晕倒在禁地外后的大概一年时间内,我一直处于神志昏聩不清、犹如白痴一样的时间,只有少数时间清醒,却也记不清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卫瑾吃了一惊,看向云阳侯,月色下的他,虽然已经年近五十,看着依然不过三十许,只有眼角的些许皱纹以及那成熟睿智的表情,显示出这已经不是一个初出茅庐风华正茂的年青人,然而岁月带给他的是沉淀下来的风度翩翩,即使身穿着百越人的黑袍,却丝毫不损他是一个美男子的事实。
云阳侯继续道:“十七年前,朝廷内忧外患,我以寻找宝藏之名来到了百越,准备以宝藏给朝廷解决问题。”
急云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歌谣怎么解的?”她参详许久,日也想夜也想,就是想不出这歌谣怎么揭示宝藏所在地的,终于能问到一个知情人,她十分渴望知道谜底。
云阳侯看着他们二人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道:“根本就没有宝藏,那歌谣就是个普通的歌谣,不过被人穿凿附会上了宝藏的传说而已。”
急云与卫瑾吃了一惊,卫瑾道:“那那些金条哪里来的?”
云阳侯缓缓道:“那些金条,本就是我管家历年的积累,五国都有我管家产业,管家富甲天下,却一直秘而不发,不过是怕招了人惦记,引来灭门之祸,只是大秦皇帝对我恩重如山,国有难,岂能坐视之,因此我托了宝藏的名头,来把这笔钱财转到明面给朝廷。”
急云想起沈万三以及石崇的传说,暗自佩服管家人的先见之明。
卫瑾道:“那您又如何会失去记忆,神智昏乱?”
云阳侯摇摇头:“不知道,那一段失去的记忆,我再也没有回想起来……只知道当时我安排好了金条托运事项,便好奇的悄悄去了百越人的禁地,想看看里头是什么样子的……那时候我艺高人胆大,大概真是无所畏惧惯了……后来的事情就再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我神智混乱之时,是冼夫人救了我,一直在照顾我,后来我神智渐渐清醒,却如孩童一般,什么都不知道,连穿衣吃饭都需要人教,冼夫人……她一直在我身边,后来我们便成了婚,生了子,然后近年来,我渐渐一点一点的回想起一些事情,知道明珠骗了我一些事情,然而她对我有恩有义,我们又有孩子,多年夫妻之情着实难舍……阿英还需我教导,香儿又已嫁了人,我想她大概能过得很好,所以我……没有回去,我怕揭穿了谎言,明珠便不会再留在我身边了……”
卫瑾握紧了双拳,忽然大声道:“你怎么能为了个女人不回去!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阿娘经历了什么!”月光下他睁得大大的眼睛涌出了泪水,胸膛激烈起伏不已,他忽然一扭头,冲了出去。
云阳侯一愣,转过头与急云对视了一眼,急云摇摇头道:“您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师父经历了什么,我遇到师父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师兄孤身隐居在聆玉山那儿,一应佣仆都没带,只用了个帮工做些杂务,似乎与家人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云阳侯轻轻一叹,他这些年居于此处,离京城十分遥远,百越人自给自足,商人嫌利润少并不多,又兼冼夫人有心封锁,他一直没有得到女儿的消息,然而女儿武艺高强,又有教里做后盾,自己在朝廷的功劳也不小,他原以为女儿在内宅里过得应该不会差……原想恢复记忆后,慢慢和冼夫人说清楚,再找机会探听一番女儿的消息,这个时候,外孙却找上门来了,太过仓促,他顾及冼夫人的感受,没有当场认下。
他满怀歉疚地低声道:“你之前的话我也听到……你真的觉得,父母亲养大孩儿后,便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么?”
急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有权利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但是,血肉亲情,我不懂……其实,如果冼夫人深爱您,未必就不能接受您的过去的亲人,都是爱你和你爱的人,我觉得应该不冲突。”
云阳侯拍拍她的头,急云有些不习惯,低声道:“您还是去追师兄回来吧,黑夜里就算不惧野兽,也怕蛇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漏网的杀手,他这些年很是辛苦,您安慰安慰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