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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倪珂一并出寺,全寺僧人列席寺门两旁,甚至那些只有鸡皮没有鹤发在少林里地位非比寻常的“本”字辈秃驴都混迹当中,面露悲伤。小克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恨不得与我来个十八里相送至长亭;小戴人影不见,怕是早已痛不欲生昏厥过去。我感动坏了。这足以证明我一贯是个魅力男,人缘好到不像话。可惜也有那么几匹害群之马,笑得流水落花唏哩哗啦。惹得我疑窦丛生,分外不解。
我们二人没走出几步,一个平日里和我混得还算不错的小秃驴笑得前仰八叉对我嚷道:简森,你身边这女扮男装的美人莫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千里迢迢寻夫而来?
倪珂停下脚步,脸色微变,僵在脸上的笑容还苟存着几分优雅。他抬臂的瞬间,我紧紧按住了他的手。一根银针已经初露端倪,针身通体荧光,显然剧毒无比。
我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你还想活着走出少林,就把这毒针收回去。
正当倪珂准备收手之际,另一个眼明嘴贱的小秃驴接过话茬:果然是个女的哎!你看,她随身带着绣花儿的针呢!
眼前的玉脸彻底青了。完全敛起笑容,轻轻作了个心理建设的深呼吸,然后问我,简森,你的武功在寺里排行第几?
“如果不算上‘本’字辈的高僧,应该是第一。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正在考虑现在就血洗少林的可能性。”他一脸平静,口吻轻描淡写,“如果单单与那些老秃驴相较呢?”
“也是第一。不过要倒着数。”
小王爷缓缓仰起脸,唇红齿白甜美而笑。我正被那个沉鱼落雁的笑容电得心猿意马,他不紧不慢一反手,把所有的银针都扎进了我的手臂里。
一路骑马慢行,莺歌燕语,垂柳毵毵,白雾袅袅。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乃至整个世界都像挂上了可爱的糖霜。大约秀色可餐,就是这么个意境。我的心情也如这返绿的大地一样,日渐开阔光明——倪珂在我身边。六年不见,丝毫没有生疏感,仿佛昨天他把我扔在了少林,今天便来接我一般。
“皇后和太子结了梁子,还不算小,已经风雨满城。你想不想知道究竟为何?”我的心咯噔一下,也不知回没回话,便听得倪珂继续说:故事倒也简单,只是平白多了个版本混人视听。一说是皇后见太子日渐长大着实英气逼人,难耐春闺寂寞半夜爬上了那张准龙床,结果被正直不阿坐怀不乱的费铎一脚踹出了寝宫,断了几根肋骨;另一说是太子成年后日积月累的俄狄浦斯情结一朝爆发,对年轻貌美的后母图谋不轨不成,便恼羞成怒痛下黑脚,将你那位娇滴滴的母后踹得卧床数月对外宣称是凤体抱恙。
“你想不想见见她,你娘?”见我半天没有反应,侧头问我。
“那么……她想不想……见我?”我在玉王府四年,宫里从未有人传召要见我。也就是说,那个三千宠爱在一身连皇帝都对她言听计从的皇后,从没想过要见我一面。
“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为你安排。”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至此无话。
即将回到玉王府,倪珂一把抓起了我的衣袖闻了闻,问道:“这是什么味道?在少林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一路忍将下来,实在忍无可忍。”
他说得是一种草药和檀香混合一体的味道,香源来自本人。我仰天长叹一声:我本可以完美无缺!颇为苦恼地告诉他,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被他灌的毒药和少林里的檀香产生了化学反应。反正我在少林这六年,莫名其妙地染上一身时浓时淡的怪异香味。哪怕有一次喂猪时掉进了混着猪屎和米糠的草圈里,还是掩不掉这一身的味道。
“少林居然养猪?”
“因为方丈说,没吃过猪肉至少得见见猪跑,猪太懒不肯跑也得看看它们如何长膘。”一个大老爷们身染异香,整得跟香妃似的,还有比这个更变态的么。声音里撒上了哭腔,我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地求他,“你……能帮我去掉么?”
“我想不能。”
我知道他很想笑。可小王爷又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维持自己优雅气质的人,虚荣心告诫他一定得憋着。这样一来他的表情就变得非常奇怪。看上去既像遭了大刑,又像被人挠了脚心,格外迂回。
我叹口气道,“请嘲笑我。这般强行克制,不仅不美观,也许还会伤了你的五脏六腑。”
倪珂大概觉得我说得甚为有理,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形象尽失。以至后来我一本正经对他说的话,恐怕他也没有听清。我说,倪珂,我很想你。这六年来我每天都很想你。对我而言,你是这个世上唯一重要的人,我的亲人。
我回到玉王府的当晚,小王爷遣散了大部分家臣,说是与我多年不见不想外人打扰。我们正在屋内烛光晚餐——没有那么情调,不过是在饮茶倾谈,突闻门外传来一声惊呼:有刺客!
我门二人走向屋外,见到一个白衣刺客与一群披坚执锐的侍卫鏖战正酣。
“这把剑好像哪儿见过。”倪珂说。
“我倒觉得这个人很是眼熟。”我说。
那个刺客小脸一张,仿佛通上电的日光灯,白亮白亮,甚是晃人双眼。大概因为卖相忒好,以至横七竖八躺倒在他脚边的尸体看不出半分可怖,反而村得他像个特立独行搞行为艺术的。刺客的剑比一般人的显窄,显长。剑身泛着蛇皮一般的黧黑嶙光,仅瞧一眼也叫人冷汗涔涔不寒而栗。半盏茶的时间不到,我便可以断定他是当世最快的剑客,没有之一。他每出一剑,那些即使在江湖上混也逃不掉是顶尖高手的侍卫便倒下几个。致命的伤痕在脖子上,细如发丝,不渗一滴血。而我看了看那个人的剑,居然也滴血不沾。
好快。真的好快。
“谁是小王爷?”最后一个侍卫倒下,刺客慢慢转过脸,一双冰眸对向我们。
势成燃眉。倪珂从小就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显然是与生俱来。一院数十侍卫都被面如挂霜的刺客放倒在脚下,我也惦念着如何脚底抹油光速开溜的当口,他依然能够无比优雅地微笑,无比优雅地抬起手,无比优雅地指向了——我。
一个刺客单纯到这个份上,实在太悲催了。
他彻底忽视了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珠光宝气锦衣裘带的翩翩公子是小王爷的可能性,而卯上了站在一旁全身上下不过是山野平民打扮的我。连多思忖一番都不肯,便一剑向我劈来。
就在我被这睁眼瞎的刺客追杀得满院乱飞的时候,倪珂轻声说了句,“剑是好剑,人就傻了点”,随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本就纹丝不乱的衣冠,转身回了房。
这个刺客和别的刺客不一样,轻功好得不像话。轻功那么好的人完全可以改行去当飞贼,经济资本回报率铁定比当杀手高。我自认轻功不错,基本能做到踏雪无痕,落地无声。当年在少林后山泡采蘑菇的小姑娘,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帮忙逮足够多的小梁祝让她们回去俩俩配对生养毛毛虫玩儿。练什么功夫都不是太上心的我,唯独练习轻功,那叫囊萤映雪孜孜不倦。因为我既没有视死如归这么烈士的境界,也没有除暴安良那么高尚的情操,身处江湖单单奉行两个原则:其一,打不过留命跑;其二,能不动手则不动。与其被逼无奈必须出手,还不如伺个机会就飞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