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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来不及和他说,小克那小子,与他同富贵尚可,共患难似乎不太靠谱,小戴再一次跑没了。芝麻眼虽小,它也能聚焦——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回到王府,我看见倪珂已把当年差去戴家办事的侍卫叫来训话。据传此人进府前也是牛人一枚,名号当当响,人人敬称“柏远将军”。
我听见柏远将军跪着说,他并非贪图那万两黄金,实在是戴家人太不识趣,非但不信那小丫鬟是病死的,还要开棺验尸,将此事嚷得人尽皆知。他愤懑世人对小王爷的误会太深,一个愣头青便动手宰了那一家老小十二口人。
“我的声名一贯差得狠,世人爱传什么让他们传去就是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当年我为将征伐,战败归国,被缴了兵权,几乎成了人见人嫌的丧家犬。臂中毒箭,心灰意赖地来到玉王府门前,完全不指望人人传言性情阴戾的小王爷会出手相救,不过是一心求死罢了。岂料小王爷派人将我送入房内,‘你的箭伤再也耽搁不得,晚治一分便更少一分痊愈的可能,你难道想独臂度过下半生么?’我见小王爷打算亲自为我医治,受宠若惊,连连罢手推脱。‘你若有心,他日十倍还我吧。’小王爷语毕,竟俯身为我吸尽毒血,疗伤救命。我当时直在心中立誓,从此再不屑身为统领八方的将军,只愿好好护卫这一府众人……”说到此时,一个不惧刀枪的七尺硬汉居然已经泣不成声。
“你当初这么做也是为了维护我,我本不该罚你。但你到底是违背了我的命令,又不可不罚。念在你往日的功劳上,你自己动手吧。”倪珂背手而立,背脊挺得笔直地对向我们,臭拽得不像话。
跪地之人侧过脸,以哀求的目光看向我,一连唤了几声“殿下救我”。我虽与他并无多笃的交情,但其当年为将征战时的威名却早已如雷贯耳。见他血溅当场也实在于心不忍,因此开口向倪珂求情,“事已至此,再追究也徒劳无用。不如姑且留他一条性命,倘若小戴再来,也好与他解释。”
“我做事何时需要向人解释了?”倪珂慢慢转过身子,轻轻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大老爷们,问道,“你说完了?”
他听罢,吱吱呜呜地应了一声。
“既然说完了,为何还不动手?”
柏远将军无言半晌,最后仰天大笑,气贯肺腑地吼出一句“只愿来生还为小王爷效犬马之劳”便一掌拍碎命门,自尽了。那时我离他仅有尺步之遥,可却没有来得及出手阻止。他的鲜血几滴溅在我的脸上,几滴溅在我的手上,如沸油一般,滚烫。我从来不知,原来一个人的血竟有这么烫。
“你原可以不用杀他。”
“本来的确如此,但你开口求情他就非死不可。”
我跪在柏远将军的尸首前,血液自那个拍碎的脑瓜里横流竖淌,惨不忍睹。他死成了一幅野兽派。倪珂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丢下一句“我只为让你明白,你不可能救下所有的人”,转身去了。代沟深广至此,我终究无话可说。
“此人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何时能够苏醒,尚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因为倪珂是个百治百效的权威,所以他横个白眼我得立马闭嘴。夏季的雨时而下得大如滚珠,时而下得细如粉末。老天爷变脸无常,经过倪珂救治的季米,却一直没有醒来。
常常便是我在屋内看着季米,倪珂在屋外看着我。那个画面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咳,你可不能说我没有文化。
季米的体温较常人低上许多,一旦生起气来,面无表情的样子更让他好似冰雕一般。相识到相知,过往历历在目,若非他执意守约要回到我的身边,怎至于会伤成这样。偶尔我坐于他的床边,将他的手握在我的手中,搁在我的脸上,便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有的时候我会想春尽夏至,气温渐升,这凉凉的手掌搁在脸上能消湿祛暑,降温生津。叫人心旌乱荡,美得海去。
有的时候我又想,他一个人睡得太久,会不会冷。
第14章
王府内迎来了一件大事。费皇帝得知小王爷脱险归来,龙颜大悦,金口玉言将要亲临王府探望他的乖侄儿。即便小王爷面子不大,费皇帝的脸皮也足以封天。当日满朝文武一个不差全来了王府报道,小王爷意下怠慢不得,于是差苏伯请来了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戏班子。
唱得是《西厢记》。莺莺端的是色艺俱佳,不过满堂的目光却都被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俏红娘吸引了去。那花旦生得高挑,体态婀娜,披锦戴绣,打扮得十分俊俏。“她”持一把绸扇掩着自己的脸面,只露出一双深邃风流的媚眼,眉横远岫浓如点墨,目盈秋水娇比海棠。看得座下百官如痴如醉,叫好不迭。还未等开唱,赏钱便扔得如飞。搭台前似是吃了豹胆压惊,“她”竟一步一扭地下得堂来,近了倪珂身边。媚眼左甩右抛,似喜还嗔,袅袅而来,又袅袅而去。
归根结底是自己就生得太过风华绝代,倪珂全然不解风情。美色当前毫不动心,正襟危坐面色持重——有没有人想过柳下惠或许是个gay?他歪过头询问左右,可曾闻见什么香气?
陪驾的左右早就看得眼直了,吞了一大口唾沫道,禀小王爷,不正是那慑人魂勾人魄的脂粉香么。
“并非女人的胭脂香气那么淫俗,而是——”俏红娘开始呀呀作唱了,倪珂便不再言语,仔细听了起来。这花旦的嗓音不似一般旦角那么软绵无力,行云流水之声蜿蜒满堂,别有一番韵致。
——既然泄露怎干休?是我相投首。俺家里陪酒陪茶倒撋就。你休愁,何须约定通媒媾?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原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那个花旦唱着唱着,慢慢移下了挡着脸庞的绸扇,满场的看官屏息以待。唯有倪珂悠悠然然端杯饮茶,然后……他呛了个半死。
因为那个花旦不是别人,正是人皆称赞“玉树临风”的前朝太子,我。
一折子唱罢,倪珂便再坐不住,遣了几个壮汉进后台抓人。
我掐着嗓子哎唷了几声,“这戏正唱至火候,纵然奴家肯点这个头,这满堂被撩了心肝儿的看官也是断断不肯的。”
“小王爷有请,还烦劳殿下自重。”来人的几双大手俱已按在我的肩头。真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风度全无。
那张肤凝玉沽的脸此刻青得跟刚敷了菜汁儿似的,瞪着我的眼睛大得活像个澡盆,一见面便张口怒斥,“堂堂一朝太子,你今日所为,成何体统?!”
‘太子’二字对我来说就是个箍,前尘往事罢了。“小王爷,你看奴家这身装束好看否?”
“身形是高大了些,倒也……”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碧似玉斝的眼眸里忽而流出了笑意,“不算太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