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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懂了他想要说什么,他不肯死在王府里的全部理由,只因不舍让小王爷难过。可是——就算起初是望梅止渴,久而久之,锆石也好冰糖也罢,只消恩真情切,又有何分别?
“苏伯,你便不能允他一个执绋抬棺、为父送终的机会吗……”
一个“父”字我刻意加了重音。苏伯强行起身,滚落下床,匍匐于我脚边向我叩首。“殿下,老奴一生无愧于天地纲常,无愧于忠孝节义,却独独愧于小王爷。这个字求殿下莫要再说了,求殿下带老奴去见王爷吧!”那一掬热泪洒得我登时责无旁贷,扶苏伯起身坐于床前,将内力灌输于他的后心。真气随着指尖缓缓泻出,可老人口中的那些旧事却如滚滚烟尘飞扬跋扈,能叫人呛出辛辣的泪来。
当年还未被册封为王的倪尚卿向费帝提出告老还乡。
爱卿莫不是自认功高盖主,担忧招致杀身之祸?费帝哈哈一笑说,爱卿不仅身为国之栋梁,且正当壮年,告老还乡一事就休要再提了。
眼见四岁的太子将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太后在为费铎寻一个伴读的时候,想起了倪尚卿七岁的儿子。她听闻这个男孩的漂亮出尘与冰雪聪明众口皆碑,事实也的确如此。甘棠殿内,他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甚至连宫里人最讳莫敢言、关乎弑君篡位的诘难也轻而易举化解于无形。太后问他,你母亲可曾说这天下理当姓简,却被费姓的强匪夺了去?你可曾听见她对这些费姓的强匪心怀愤懑,毒言咒骂?
“简帝失德,阴阳不合,人怨丛生。旧朝油尽灯枯,百姓复堕混沌不分之间。圣上奉时承运,犹似执斧辟天,摩木而燃。持公道以造化万物,秉仁德以光照子民。”或许若干年后的小王爷会遥遥念想,那时的自己如此洁白无瑕,无可裨补。七岁的男孩躬身行礼,桃面粉颊灿然生笑,“是以何人会心怀愤懑于甘露降至、五岳归春;又有何人会毒言咒骂于日月同鉴、四海升平?”
费帝与他的皇后沁姬面含微笑,同时颌首称是。只有倪尚卿惊得面如死灰,匍匐于地,大汗涔涔。
又是一番不遗余力的褒扬。所有的宫人都在那日之后,听闻太后盛赞这个男孩是个脱凡的灵童,上天赐他而来正为了指引自己绝尘升仙。“倪爱卿,你有这样的儿子无疑是有了半壁江山。”她看似慈祥爱怜的目光掠过重重宫阙看到了乳娘带着的费铎,仿佛仅仅随口一说,只不过哀家有些忧心,若有朝一日你的儿子起念与太子争夺天下,太子何有胜算。
这句箴言,或许就是太子与小王爷素来不合的症结所在。
王府内,七岁的倪珂睁大眼睛等待着父亲的大发雷霆。可那个沉默威严却形容倦怠的男人只不过拉他到身侧,用潮热闷重的大手压向他的头顶。“你须时时镌纂于心”,倪尚卿对着儿子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若他日倪氏满门抄斩,那皆是因为你。”
那个敏感而早慧的男孩,因此陷入一种自省自诘的情绪难以自拔。他自责于没有闻见甘棠殿内猜忌和怀疑的气味蓄集不散,也自责于自作聪明的锋芒毕露给了费帝烹狗藏弓的借口。他疑心正是这一次不可饶恕的过错造成了父亲对待自己的冷淡疏离。或者,也正是这次不可饶恕的过错为其戴上了人生之中第一道枷锁。
自此之后,他时常能看见母亲温婉的面容上身为前朝公主的惊慌失措,也能看见父亲沉郁的目光间抄家灭族的阴影寸步不离。父母谈话时提及的名字每次都换,但内容几乎是一样的。他说,昨日皇上以通敌为由抄了戚道然的家,他的全族在午门斩首。男女老少的头颅滚在地上,嘴里含着丝绢,眼皮还未阖上。
她说,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他说,不知道,快了吧。
然后他又一次看见他的父母在一片黑暗里木然对坐或者相拥而泣,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惊弓之鸟。七岁的倪珂皱了皱眉,不出一声地退下了。当时他并没有预见到,那张恢恢不漏的大网一年之后从天而降。
苏礼卫发现男孩不知为何放下了手中的短剑,一动不动坐于台阶上,神色稍显沮丧。虽说已过了天命,可一对浓眉一脸重髯的汉子看着至多不过不惑的年纪。以为大病初愈,难免心情低落。苏礼卫坐于他的身旁,柔声道,世子若是习武累了,便回房读会儿书吧。
“苏伯,不怕你笑话,近来我常常怕你会续弦生子,”埋头以短剑轻划地面,涩然一笑。日夜研文习武不倦不怠的男孩不明白为何自己在父亲面前,仍然站亦是错、坐亦是错、说话沉默皆是错。“那时珂儿便是孤家寡人了。”
他当时没有想到就因为自己这一句话,苏礼卫此生再未娶妻。
“侯爷与夫人俱在,世子如何会是孤家寡人?!”汉子一脸难以置信入耳何言的震愕。
“我时时觉得爹爹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苏伯,我听到一些传言……”
“世子莫胡乱猜疑!”苏礼卫厉声打断了倪珂的话,生生藏下心头的一声叹息。只说,常言道,溺于情者易短于智——
“侯爷,世子的病不能再耽搁了,须得马上请个大夫来……”
坐于书房的倪尚卿抬起一双疲惫的灰褐色的眼睛,神态暧昧地冲他一笑,此等恶疾便是天命,躲得过是他的造化,躲不过也只能如此。他终于发现侯爷对自己儿子的生死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听之任之。那一瞬间苏礼卫觉得怒火攻心,溽暑难挡,却是对自己。
苏礼卫最后唯恭唯谨地退了出去,一脚踢开由侍卫把守严禁府内下人出入的房门,将年幼的倪珂裹进自己的大氅里,闷头往府外走。他疾步如飞却又小心翼翼——怕赶不及,怀中这个雪团一般洁白剔透的男孩儿便化了;又怕赶得太急,他就散了。
“在下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江湖郎中,这等恶疾治不好。壮士还是另请高明吧。”那江湖郎中看送医的孩子气若游丝,仅存了半条命在;又见眼前的汉子人高马大,出手阔绰,便怎么也不敢医治——只怕是哪个来头不小的公子爷,若医治死了,保不齐是自招祸患。苏礼卫跟着倪尚卿南征北战那么多年,身上大小的刀伤箭痕不下百处。这桀然傲骨的男人,那夜却跪在了一家小医馆的门前,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郎中屈身叩头,热泪满面。
风之乍起。年幼的倪珂朦朦胧胧地忆起,一个人将病得不省人事的自己裹在了衣襟内。那场重病烙下了他一生怕冷的痼疾,可那时的温度却足以镌进心底,由隐隐约约渐渐烧至如火如荼。他像一叶被打捞起的浮萍那样告别了漂流无依的恐慌与载沉载浮的哀凉,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安心。想了许久才渐渐明白,那是一种只可体会却说不上来的感觉,影影绰绰浑然难解,薄如蝉翼,袅如轻烟。
许是可以称之为,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