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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无上的快慰和心头巨大的失落来回撞击撕咬。仓促的性事过后,罗汜将脸埋向倪珂的颈间,发出无比沮丧的啜泣之声。
醒来时倪珂已经不在身边。罗汜披上外衣,往府内别处寻去。
书房只点了一盏烛灯。罗汜看见白发青年静立于一幅画像前——画中人是他自己。夜的阴影像河一样澎湃而来,狭窄的月光将他单薄的身影晕开,轮廓模糊得仿佛玉台远隔,看不真切。
罗汜突然回忆起来,他在被调任陇西前曾于府中冲撞过王妃郝玉菡。像每个入门的新妇一样,郝玉菡曾羞于启口闺房之事。起先只是娘家人问起,便羞涩作答。而后不知为何渐生肆无忌惮,开始将本该属于夫妻二人间的秘事增枝加叶地四处宣扬。事实上小王爷对她的言行亦有耳闻。李夏重复小王妃口中那些男欢女爱的详尽细节时屡屡羞赧得难以为继,倪珂饶有兴致地聆听完少女断断续续的叙述,仅是淡然一笑,“妄议主母,岂是一个家婢所为?你自己掌嘴吧。”
李夏一下一下抽打自己的脸面,很快肿起的脸颊便如四月桃花一般艳丽,她的眼中噙满了委屈的泪水,不明白自己何错之有。但见王爷最亲近的丫头也挨了罚,别的侍婢自此不敢多言。
罗汜不止一次看见那个相貌丑陋的矮小妇人放下了手中的绣纽,拉着前来逢迎巴结的女眷说个不休。或秀或艳的女子妇人面露歆羡的奉承之色,却于私底下掩帕窃笑,“多少美人闺秀王爷不放在眼里,倒待这个蠢钝不堪的丑妇这般温存,莫不是当年在宫里被老婆子睡出毛病了?”
“可不是,王爷自己就生得天下无二,自是瞧见越老越丑的越有兴致!”
那些美人闺秀凤冠霞帔被迎进玉王府的念想终结于郝玉菡入府那天,也就无怪她们的言辞会充斥这般尖酸恶毒的妒意。怒不可遏的罗汜将毫不自知成为众人笑柄的郝玉菡拉至无人之处,甩手推倒在地。他扬声厉言:若王妃再不知廉耻地胡言乱语,休怪卑职动粗犯上!
甘棠殿的四载春秋,无疑是这个高傲得不容游丝错失的小王爷一生之中最为卑贱和屈辱的日子。据闻太后驾鹤西归之前,曾拟下一道密旨要倪珂殉葬——是因为太过割舍不下这个聪慧美丽的少年,还是早有先见之明地要为太子铲除后患如今已无从得知。宫中之人只知偏巧那时玉王妃病危的消息传进了甘棠殿,十二岁的小王爷在太后面前不眠不休地长跪三日三夜,蜜发散乱,叩头如捣,声泪俱下地恳求太后恩准自己回府尽孝。
哀家本以为你是仙家童子谪入凡间,可瞧你这般失仪模样,倒似哀家看走了眼。被闹乏了的太后于榻上睁开浑浊的眼眸,摇头叹息的同时也露出了一个古怪而宽慰的笑容,她将少年的脸庞按向自己干瘪枯萎的胸脯,以一种秽恶的手势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他的身体。最后她朝近侍挥了挥手,传霍御医前去玉王府瞧瞧,若大长公主病重难治是真,便让这孩子出宫一尽孝心吧。
然而,小王爷回府当夜便似恶鬼上身般经脉俱断卧床不起,而大长公主于此后不久便撒手人世,到底不曾让他尽上一日孝道。直至出丧那日,苏礼卫才获准将王妃的死讯告知倪珂。他跪于少年床头老泪纵横地一再重复,王妃宾天了。他看见依然瘫痪于床难以动弹的少年直视上方,目光空洞而恍惚,颤栗不住的双手却紧紧擒住了床沿。静阖无声少顷,少年喉间忽然迸出两声促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音,随即便化为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狂笑。
那日,整个披麻恸哭的玉王府似乎都听见了少年撕心裂肺的笑声,竟全不似人声。
“画得不好。笔力不饱,略沾俗匠脂粉之气,”听见罗汜走近的声音,抬脸冲他一勾唇角,“不过这首《偷梅》却提得甚有意思。”
梅雨厌厌濡墙湿,采梅匆匆无人知。一枝佐酒共君饮,一枝入汤送君食。
少年人的爱慕,少年人的情绪。明眸善睐,不染一尘。
倪珂径自谈笑,仿若无事。倒是罗汜取下一柄置于木案上摆饰的短剑,将它高举过头顶,跪于地上。“卑职一时……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了王爷,罪该万死!不敢奢求王爷原谅,但求王爷亲手赐卑职一死!”
倪珂垂下头,静静看着跪地之人半晌,终于极淡地笑了,“若非我心甘情愿,何人又能勉强得了我?”说罢将手伸向他的肩膀,腕上使了力道将他扶起。见对方慢慢松开紧拧的眉头,笑如簇了锦,日渐英挺俊朗的眉眼依旧挥之不去昔日的稚气模样,唇边的笑意又扩散了几分,调侃道,“罗大人已是一郡之首,百姓口中的青天父母,怎生还寻死觅活的这般孩子气?”
“汜哥儿虽是草寇出身,然承蒙泉下兄长自小教诲,绝不会做出悖主卖国之事。先里所言……但是气话。”罗汜微一低头红脸,又跪下作礼道,“未德大哥虽有此心,但他是重义之人,卑职有恩于他,他亦言将誓死相随。王爷但管放心,陇西军民悉听差遣!”
“天色未明,王爷且去歇一会儿。”深知小王爷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解下外衣披于他的肩头道,“王爷若不心安,卑职可传人守于门外,卑职自己也可守于王爷榻边……”
他这一生最为坦然安心的夜晚恰恰也是御林军造访王府的那个最为危险窘迫的夜晚,多年之后,那个时常嬉皮笑脸赖于自己床榻不肯离开的少年业已长大成人,他的眉眼英俊得堪比天人,他的胸膛宽阔得足够将自己完完整整拥于怀中。仿似失而复得,仿似利刃入鞘,仿似仅是一种本能——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环绕之下,竟荒唐地想着今生如能就此黄粱不醒,倒也好极。倪珂抬起眼睛细细注视着罗汜的脸,摇了摇头说,你若不倦,何不坐下陪我饮茶。
第47章
哲巴亥比我还高出半头,一身黝黑健硕的肌肉,可眉清目秀,笑起来更有两只浅浅的梨涡,透着一腔娘们劲儿。他提了一个头颅回城,洋洋大步,满面喜色。那是奉命断抄鬼岭的一位老将军。尚未瞑目,额心一个血点,想来是擅射的十一王子一箭中的。汉军屡屡败退直至关内,再无粮草供给。屯于鬼岭之后的汉兵无粮无水苦守数日,最终一并被俘,足计三千余人。如何处置这些汉俘,城内倒起了分歧。
“城中哪有余粮养活这些汉人?全都杀了,扔出城外喂鹰。”
季米见我兀自皱眉,冷声道,“有话就说。”
“数月战火,城墙罅漏甚大,城内亦是兵困马乏。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汉俘之中,善牧者可用之喂养战马,力大者可用之堆土造墙,总比杀之弃之来得好些。”
“我也认为杀尽汉俘,弊端诸多。“淳尔佳接话道,“城外的汉兵但见樊人凶残,假使他日再短兵相接,必当人人拼死以战。届时一者为十,于我军是极为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