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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真人与纪若尘相处最久,抚须沉吟道:“依我看,他这一击纯以人力而为,分毫不动真元,倒有些像是身后打闷棍的路数……”
话才说到一半,紫阳真人即住了口,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又摇了摇头。
章十流年
这一年的岁考颇为不同寻常,有许多将会成为道德宗多年谈资之事。
首先一件,即是姬冰仙数日前刚刚修入太清玄圣境,即在岁考中击败众多道行高于自己的对手,一举夺得玄圣境岁考第一。算起来这已是她连续第三次岁考第一。姬冰仙本如一把仙剑,此刻已然起始显露锋芒。她入道九年就已修成太清六境,如此速度,通观道德宗此前三十年,也唯有一个沈伯阳能与她相提并论而已。道德宗提拔弟子首重修为道行,姬冰仙进境如此神速,将来接替紫微真人出掌常阳宫当不在话下。
另一件奇事则是李玄真、尚秋水与明云的连环战局。李玄真胜了尚秋水,尚秋水胜了明云,明云又胜了李玄真。因三人各项文试评定皆是上上,因此这种连环战局倒给岁考名次评定出了个大难题。主考道长们议了半天,最终给三人皆定了第一,这也是五十年来头一回。
至于八脉真人齐来观看纪若尘岁考一事,倒没有几人知道,自然没什么谈论。
此次岁考丹元宫弟子颇有起色,只是因为纪若尘拿了一个岁考第一,才又被太常宫压了下去,继续在九脉中垫底。但这已与往年毫无悬念的垫底大有不同,况且含烟也是岁考前道行刚进入太清天圣境,恰好与李玄真等人同级,结局可想而知。
在得知最终结果后,玉玄真人面无表情,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这日黄昏时分,纪若尘回到自己居处后并未如往日一样立即研习道藏,打坐修行,而是合衣往床上一倒,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
岁考第一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欢喜。一回到太常宫,紫阳真人就连夜将他叫了过去,细细询问他最后打翻明心那一下用的是何类心法,施的是哪种道诀。纪若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这是自己当年在龙门客栈打闷棍的手法,这一式下曾经放翻过无数肥羊。他未上道德宗时每日里都有苦练,所以手练得熟了,较技时一时情急,就不知不觉的使了出来。
打肥羊闷棍,就是出其不意,屏息静气这八个字,又哪有什么心诀可言?
可是紫阳真人仍不放松,竟然一一细问他如何举步,如何抬手,如何发力,如何屏息,甚而让他当场反复演练,直是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打闷棍虽然只有几个简单的动作,但既然不能动用真元,反复做得多了,也把纪若尘累得一身大汗,手足酸软。每次演示完毕,紫阳真人都皱眉思索片刻,然后再让他重复一遍。
纪若尘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此刻这些动作其实只有其形,不得其神。往日在龙门客栈练习时,他求的只是将一个个分解开来的动作练习得准确无误,不差分毫。唯有真的到了肥羊背后,务求一击而倒之时,纪若尘才会有如一头盯上了猎物的狼,进入到一种生死决战前的奇妙状态中去。
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紧张到了极处,又像是恐惧到了极处。每当此时,纪若尘都似是觉得周身的寒毛都悄然竖起,若化身成悄悄接近猎物的狼一样。
此时纪若尘前方空无一人,让他到哪里找这种感觉去?而且就算前面给他摆了一个充作肥羊的道士,又不能真的打死,那也进入不了临战时那种状态。
或者用掌柜的话说,打闷棍那也是要有感觉的。
那一晚直到夜深时,紫阳真人方才放了纪若尘回去。接下来的几日,纪若尘本想像平日一样苦研道法,但真人们都或多或少地问起了岁考上的最后一击,探询所用是何法诀,为哪位真人暗中所授。纪若尘坦言那就是当年在龙门客栈时背后打肥羊闷棍的招数,一时情急才用了出来。诸真人们听了皆沉思许久,末了还不忘安慰若尘几句,说道他少时误入歧途并不要紧,现在既然进了道德宗,那即是与大道有缘,只要潜心向道,自然会有大功告成的一日。
此刻纪若尘仰躺在榻上,岁考之后的经历反反复复地在心中流过。各位真人的反应十分古怪,纪若尘又哪能看不出来?他越是研习三清真经,就越是能够感觉到诸真人身上那含而不放的大威力。按理说几位真人挥手投足皆有移山断水之威,怎么会对他这一记闷棍如此感兴趣?而且他往日打肥羊时没什么特殊感觉,可是岁考那天于漫天风沙中穿行而过,一棍放翻了明心,这就有些显出威力了。
纪若尘想着想着,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随手操起木剑,脚下步尘不起,如行云流水般穿行向前,然后以剑为棍,向窗前一个青瓷花瓶击去!
木剑不带分毫风声,迅疾而落,倏乎而止,端端正正地停在青瓷花瓶的边沿,与花瓶仅有毫发之差,但就是没有相碰。纪若尘对这一棍十分满意,看来进山修道半年多时光,当年谋生的本事倒是没有丢下。想当年他练习闷棍之时,要穿越窄小拥挤的厨房,一烧火棍打在十个高高摞起的包子上,直到在上数第三个包子上留下一个棍印方算成功。掌柜夫人做的包子个大馅足汁多皮薄,能把十个放一摞已是不得了的功夫,要在当中的一个包子上留印,既不能触及其它,又不可打破了包子,谈何容易?
那一个被印上烧火棍炭痕的包子,即是纪若尘的早饭。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碗稀粥,半根咸菜。客栈生活虽然清苦,但比起流浪的生活,已经是天上地下。
纪若尘进龙门客栈的第二天就开始学习打闷棍,接下去整整五年的早上都在饥饿中度过,然后才吃到了早上的第一个包子。
他呆立在房中,维持着执棍下压的姿势足足有一刻功夫,这才从回忆中回醒过来,看清手中乃是名贵的黑樨木剑,非是一文不值的烧火棍。
纪若尘苦笑一下,随手将木剑放回几上,又仰倒在榻上,一时只觉得身心俱疲。打闷棍就是打闷棍,那有什么奥妙可言?真人们想问的话,他实在是回答不出。一时间,纪若尘只觉得偌大的太上道德宫竟无一个让他感觉到能够说一些体己的人。他年纪尚轻,正在需要朋友的时候,只是谪仙二字如山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诸位真人的恩宠更是平添他心中负担。
纪若尘就如一个误入他人宝库的孩子,虽然此刻一切都任他予取予求,但又怎知什么时候会被宝库主人识破,一夜间被打回原形?
这一刻,他打定主意,绝不吐露关于解离仙诀的只字片语。
想着想着,一片清冷月光洒在纪若尘的脸上,他这时才发现已是月过中天,不知不觉间竟想了大半夜。
月色如霜,也洒落在玉玄真人身上。她端坐在丹元宫的望星楼上,静静凝望着远处茫茫的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