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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我笑什么,瞬间一愣。踱到我身边弯腰:“你的伤口已经结痂。在这里久了气闷,可想出去?”
我顺从的点头,把手臂伸出来。他又一滞,我倒是发窘,我走不动路,自然他该来抱我出去了。元天寰深邃的目光,打量我的眉眼,我猜自己必定憔悴得跟鬼一般,他到底看什么呢?想想自己大难不死,也许有后福。既然下定决心跟他成婚了,两个人又何必扭捏做作,我也勾起嘴角,眯缝眼睛也瞅他的眉眼,譬如自己在欣赏一幅活动的水墨图轴。他把我拉腰抱起来,笑涡若有若无,神秘莫测。
四面螺钿屏风围绕,我靠在胡床上,身上盖着玄黑御衣。梅林如同香雪海,花瓣随着清风落到衣裳里。群鸟嘤鸣,树叶沙沙,清流淙淙,我不能言语,只能静听天籁。苍穹蔚蓝,元天寰好一番悠闲,在一张画案上绘画。他运笔的姿态出奇的漂亮温雅,与他在战场上弯弓射剑,或在朝廷翻云覆雨,判若两人。我只觉静得不可思议,不由得又出神想起复杂的朝事来。
杨澎家内查抄,到底会有何结果?元天寰知道有人想诬陷赵王,那么他是坐视事态发展,还是会安排妥当,将党同伐异的人一网打尽呢?玉燕子失窃,他似乎没有追究,连圆荷都没有提起过……玉燕子,若为陷害阿宙,操纵行刺之人取去,风波又将如何平息?文官中一批人与阿宙不和,那么他们会不会……?我心思磨盘般旋转不停,又感到劳累。
还好我一句也问不出来,元天寰难得轻松。我在良辰美景,是绝不会败兴的。我双手一搅,花瓣从身上飘到地上。
元天寰突然说:“五弟已回长安,朕命他闭门谢客,好像是受责的样子。欲围攻他的人,已是蠢蠢欲动。他们不是光为了五弟,而是为了能长久的荣华富贵。”他轻轻勾勒几笔,离远了看看,复添皱几笔:“朕这次去柔然战场,故意留下五弟来和他们周旋。想朕十六岁铲除奸党。至今十年,朝廷文官都没有大的调动。朕不动,不代表朕不想动。但一旦朕动,必要制胜。当年没有解决的暗棋,如今朕走到中盘,价值已无,也必须吃掉了。不过,朕若再次大杀重臣,就等于承认自己的施政有误。因此朕打算要不留痕迹。”
我鼻子里“嗯”一声,他抬头:“你想说什么?”
我用一根手指,在空中书了四个字“落子无悔”,指了指他。我又朝自己指了指,照样书了四个字“观棋不语”。元天寰嘴角一弯:“你不能说话,倒叫人刮目相看……”
我不服,一皱鼻子,才发现鼻尖也沾着白色花瓣,我忙用手掸了,元天寰不再看我,那笑涡却不退去。这人笑起来,总有几分奥妙,我一时兴起,很想看看他到底描绘什么。
忽听到宦者禀告:“皇上,魏王殿下来了。”
元天寰手腕一旋,似画了个弧:“让他来,不必告诉他公主在这里。”
我被屏风挡着,除非在元天寰那个角度,不然确实瞧不见我。
元殊定片刻就到,他平日走路一阵旋风般,但今天跟个大猫儿似的乖觉安静。
他跪在屏风的侧旁,请安声离我近极。元天寰依然在画:“六弟平身,你素知朕作画,不喜人观看,你我兄弟就这般说说话吧。”
元殊定道:“臣弟这人不值得皇上垂爱,还是跪着回话,心里踏实。皇上遇刺,臣弟母舅又违法被裁。臣弟实在忐忑,要向皇上陈述。七弟是个木头人,你说一,他没有个二来。五哥嘛是个过江泥菩萨,臣弟是指望不上,他跟崔小姐的事情,熟饭变成了生米,闹得满城风雨。他不要女人,可迟早会载……臣弟也劝过,爱莫能助。可臣弟跟母舅的来往最多,谁不知道?臣弟之母在宫内,同外戚的联系,都是靠臣弟在担当。臣弟嘴大,与母舅通信,说不定也有不谨之处,但臣弟对皇上绝无二心。臣弟在柔然,出生入死,在京兆府,也算兢兢业业,怎么皇上现今就让臣弟空着双手,跟七弟成天混在长乐宫呢?臣弟有罪就治,无罪皇上就给指条活路。”
元天寰笔也不停,面容端俨:“朕已知你跟这次行刺是无关。因牵涉你母舅和你五哥,你就是有暗算谁的心,朕料你也不敢如此昭彰,搞不好会引火烧眉毛。你也并不太蠢。但朕要解下你的差事,正是有理由的,而且不止一条。难道你真想朕点破你?窗户破了,你还有脸,脸皮破了,你还有什么?先帝给你的血肉骨头,你也敢给天下人看?”他越说越严厉,秀长的眼睛里漏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元殊定呼吸急促,咕哝了几声,才说:“臣弟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家社稷?臣弟跟五哥,七弟都是文成皇帝的种,怎么就不如他们?”
元天寰的笔终于停下了,他望着元殊定跪着的地方:“你还真不如。朕早说了,朕给每个弟弟机会。朝廷内的人,朕用国法来摆平,家里的人,朕不得不用些别样的法子。做人,敦厚忠直四个字最难。七弟老实,五弟忠直,而你呢?你为了私愤想杀陇西李醇,你算是敦厚?你暗地里通报汝母妻朕的病情,算是对朕忠直?不错,朕是没有儿子。但宗室中幼年的孩子那么多,朕就不能找个来给自己当儿子?你们怎么就敢计算朕什么时候驾崩,谁来继位?就这一条念头,朕就可以杀。何况你兄弟三人就是全然无辜?看上去你们不合,但实际上你们一母所生,怎能没有默契。去年你们怎么对付元廷宇的?左将军薛坚说,在四川蓬莱店,有个杀手要暗杀赵王,纠缠时分,薛坚便出手杀了他。那人的遗物,每样都是指向元廷宇。可他真的是元廷宇派去的人?去的就那么巧?朕当时本就欲去除廷宇,因此就顺水推舟,没有追究。此事你兄弟三人,恐怕都知道,主谋是谁,也是不言而喻,你说,对不对?”
我暗自吃惊,四川的事情恍如隔世,但蓬莱店内的刺客,我印象深刻。他恐怕事先不知道我是阿宙的朋友,见我在阿宙预定的房内,才要灭口。第二日晨,阿宙在薛坚面前,与他对面格斗,阿宙迟迟不肯出剑,而那刺客虽然武艺高朝,却满面绝望。阿宙想必是知道他在演戏……怪不得……在那时,阿宙还不知道元天寰已在四川布局。
我从未向阿宙说过我肩伤来历,阿宙也就没有向我解释其中的内幕。元天寰明明知道,却隐忍至今,忽然发作。此人深而险,想来多年养成。皇家兄弟……果然是残酷。阳光率真如阿宙,敦厚诚谨如七王,也会跟着老六一起谋算二哥?元廷宇,死有余辜。但元天寰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另一人负我”的专制帝王。那么,这件事必定是他心头的一个疑点,他不得不防,也不能把那三人分开,纵然阿宙确实对元天寰崇拜忠心,他跟弟弟们还是不自觉的危害了元天寰的皇权。
元殊定连话都说不出了,好像脱下帽子,不断的磕头。我摸摸胸口,那里有我母亲留下的黄金凤,我忽然头皮一麻,隐约记得自己才发烧的那夜,元天寰好像看到这个……他好像还说……我捂住嘴。我早就怀疑母亲是北朝人,阿宙也曾说小时候见过类似的……我看着元天寰,那个方才还如画般的美男子,好像跟我隔了云雾,我又看不清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