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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有半月光景,这日杨雄想起鲁智深有话留下,要到大相国寺菜园里去,找寻那些泼皮。若是他真个到了东京时,向那些泼皮打听,必可找得着他。因此揣了些散碎银子,却向酸枣门外岳庙边找来。到了那边看时,果然四周参天的柳树,中间围了一大片菜园子。这是深秋天气,豆藤瓜蔓,带了半焦黄的叶子,四周地堆在大小支架上,太阳阴里,秋虫儿兀自唧唧喳喳叫着。进了半掩的园门,在瓜架上面遥遥地露出了三五间屋脊。四处高的蔓架,低的菜叶,秋日光里,照着颜色鲜翠,却不见个人影。杨雄顺了菜畦中间的沟路,绕了长架走,无意中走近了一口水塘,塘里零落的百十来片荷叶,颠倒在浅水面上。有一个半白胡子的人,赤膊了上身,腰间围条短裤,水泥淋淋的,站在水边,塘岸堆了一捆长短的藕枝。杨雄见他头上戴了一顶破头巾,自不是一个看园子的僧人,料着是到这里来园里寻觅菜蔬的破落户。便隔着水面问道:“动问上下,这园子邻近,有位过街老鼠张三,家住哪里?”那人将他周身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官人问他则甚?莫不是要向他收买菜蔬?”杨雄道:“有一个远方友人,托我带了一封书信来给他。”那人听说,撮了嘴唇,向空中吹一下胡哨,便见瓜棚下钻出个人来,也是半白胡须,身上穿一件皂布衫,头戴破头巾,手上提来一篮扁豆,站在塘边。先那人指着他道:“这便是张三。三哥,这位官人,道是替友人传信给你。”张三迎上前道:“动问官人尊姓,从何处来?”杨雄道:“在下姓杨,由海州来。有一位智深和尚,教我来探望各位。”那人向杨雄打量一下,因问道:“听官人说话,是燕山蓟州口音,莫非是江湖上称病关索的杨……”杨雄点头道:“便是小可。”张三拜倒在地道:“天教有幸,得见好汉,我等一别十年,想念得智深师傅苦,师傅一向可好?”先前那人,已披上了一件破皂衫,也过来拜见,自道是青草蛇李四。因道:“难得遇见天下闻名的好汉,若不嫌弃小人寒酸时,便请到岳庙前小酒肆里吃两碗酒去。”杨雄道:“正好,小可也有几句话,要与二位叙谈。”
张、李二人大喜,提了菜筐,引着杨雄到酒肆里来,拣了里向窗户邻近菜园的座头,让杨雄上座,两人打横。叫酒保先打两角酒来,切了一大盘黄牛肉,盛了一盘煮鸡蛋,作为下酒。张三筛酒道:“没有甚好下酒,大官人却多吃几碗,只是小人一点敬意。却不知智深师傅现在海州恁生地?”杨雄笑道:“实不相瞒。小可此来,也是来访他。是年前他离开海州,还回五台山去。他临行时,曾说你等兄弟义气,要来看望你们。小可最近由蓟州回中原来,也是特地来看他。想到各位未必离开这相国寺菜园,所以先来探问二位。”张三道:“原来恁地。智深师傅却不曾来。前年我等听了梁山泊已受了招安,也想到林教头和智深师傅或者会到东京来。”李四却低了声插嘴道:“却是不来也罢休。那高衙内自智深师傅去后,还派人来寻找了几回,他未必忘怀师傅在野猪林杀了他公人。现时赵官家还很相信高太尉,他要奈何众好汉时,便是梁山泊已受招安,兀谁又道得个不字。”杨雄点点头。张三又筛了几碗酒,因问道:“官人现时打算在京勾当几久?”杨雄道:“张知州现已任南道都总管,驻节邓州,众家兄弟都在那里,我即日要前去。客室里还住着一个时迁兄弟不敢出头,我也久留不得。”张三欢喜道:“呵呀,他也还了,往年他在东京大闹相国府,传说开来,神出鬼没,人家都把当了孙行者千变万化一般看待。让我们见见也好。”杨雄道:“他终日都在小蓬莱对面生药堆栈里,随时可见。”张三道:“听说他也是蓟州人?我们都同乡。”杨雄道:“张兄原来是蓟州人,却说的汴京口音。”张三道:“小人已经来京二三十年,蓟州还有叔伯老娘和两个兄弟。前次知道金人来了辽国,将蓟州归还了中原,这正是一世之愿。不想这几天又传说金人把燕山十六州百姓都驱逐出差。正不知有这事也无?心里正自放不下。”杨雄道:“恁地无有?”因把在蓟州亲眼看的事说了一遍。张三道:“恁地说时,我老娘一命休矣!前些时,我曾和陈先生说起,老娘二十一岁居孀,上奉公婆,下抚养这个孩儿长大。陈先生很高兴,要替老娘作篇传志。于今却遭了大难。”杨雄道:“哪个陈先生?”张三伸出一个大拇指道:“提出来又是个奢遮人物。他叫陈东,是东京太学生的魁首,兀谁不知?”杨雄道:“你却怎地认识他?”张三道:“休看他是衣冠人物,却只住在这酸枣门外一幢矮屋里。天气好时,他喜欢到这菜园里来散步,以此认识。”杨雄听过,也并未放在心上,和张三吃了二三十碗酒,自也有些醉意,便谢告辞了。
次日辰牌时分,杨雄还未曾出门,小蓬莱有个酒保前来相请,道是那里有个秀才和两个汉子吃早酒,请杨、时二位官人前去。杨雄倒好生奇怪,恁会认识秀才?正犹豫着,却听到院落里有人叫道:“杨大官人不在吗?便请时官人去一遭也好。”杨雄在窗棂里张望时,见是张三,便邀了时迁,一同过门来。上得酒楼小阁子里,见李四在外,有个书生,不上三十年纪,薄薄三绺短须,头戴凹面巾,后垂两根长带,身穿蓝罗夹衫,手拿一柄宫扇,颇是儒雅。那人先便拱手道:“小可陈东,闻得张、李二位说,两位壮士由燕地回来,是以特来拜访。知道二位是借寓朋友之家,又恐登门求见过于造次,所以借酒楼一席之地,略倾肺腑,请勿嫌孟浪则个。”杨雄唱喏道:“小人是个粗汉,先生恁般说法,却是不克当。”彼此分宾主坐了。陈东先道:“久仰宋公明部下,均是山东豪杰,于今在张将军那里,正是弃暗投明。颇也有意认识一二位壮士,只是无缘见面。今日得遇杨、时两位壮士,又是新从燕地来,真是千万之幸。”张三在一边筛酒,便道:“陈先生常道:愿认识天下有心人作一番事业。这燕北的事,他最是留心不过,所以听了官人在京,特意来奉访。官人见了甚的,只管说出来。”陈东又一拱手道:“愿请教。”杨雄受了一肚子肮脏气,正觉得偌大东京,竟没有理会这事,着实可伤。现在陈东只是虚心领教,有甚不说?当把他在蓟州所见金人掳掠百姓的情形详细述说时,陈东只是静悄悄地坐着听他说。他说着有遗漏时,时迁又补上几句。陈东道:“听二位所说,小可已是明白,燕北是一片十室十空的国土了。河北紧邻了燕境,谅是逃来难民不少。”杨雄道:“小可走的是南北大道,由白沟过界。在界这边,难民和强人纠合在一处,大股近万,小股也有千百人,到处都是。安分难民,便逃过了界,也自在不得。”陈东听了,咨叹不已,因问二人还有多时住在东京。杨雄道:“约莫有三五天勾当,便要向邓州去。”陈东道:“改日却来拜访,小可有书信两封,烦带去给张将军和宋公明义士。”杨雄道:“不烦劳步,迟两日我自到先生客馆拜访。”陈东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到得寒斋,可以畅谈,也好,小可在家中候驾。”杨雄因他虚心下交,自也十分愿意,这日由陈东会钞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