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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囡笑道:“怎样五小姐没有问过我这话,她也一样地写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问。我不知道你的事,当然要问了。”阿囡道:“那就做没有写吧。”燕西道:“什么没有?”阿囡道:“你知道,不要为难我了。”燕西笑道:“好!就算我知道了。你说,这信上要写些什么?”阿囡道:“请你告诉他,我身体很好,叫他保重一点。”燕西道:“就是这几句话吗?”阿囡道:“随便你怎样写吧,我只有这几句话。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写信来。”燕西道:“这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写一封信,你巴巴地请我给你写信,就是为这个吗?”阿囡笑道:“话是有好多要说,可是我说不出来。七爷你看要怎么写,就怎么写。”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说到这里,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上当了。改着说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样知道你的心事?这样吧,还是由我的意思来替你写吧。”阿囡笑道:“就是那样,七爷写完了,念给我听一听。从前五小姐写信,就是这样。”燕西于是展开信纸,把信就写起来,写完之后,就拿着信纸念道:亲爱的炳发哥哥:你来的几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体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适,不必挂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挂念你,因为上海那个地方,太繁华了,像你这样的老实人,是容易花那无谓的银钱的。不大老实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们往来。阿囡笑道:“七爷写得好,我正是要这样说。就是起头那几个字不好,你把它改了吧。”燕西道:“这是外国人写信的规矩,无论写信给谁,前面都得加上一个亲爱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国人,他也不是外国人,我学外国人做什么?”燕西笑道:“我就是这样写,你不合意,就请别人写吧。”阿囡道:“就请你念完了再说吧。”燕西于是又笑着念道:因为这个缘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里,一定到上海来。阿囡道:“哎哟,这句话是说不得的。他就是这样,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燕西笑道:“你别忙,你听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又念道:炳发呀!我今年是十九岁了,我难道一点不知道吗?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圆了,花园里的花开了,想起我们的青春年少……阿囡先还静静地往下听,后来越听越不对,劈手一把,将燕西手上的信纸抢了过去,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老实。人家那样地求七爷,七爷反替我写出这些话来。”燕西道:“你不是说了,随便我写吗?我倒是真随便写,你又说不好,我有什么法子呢?”阿囡道:“七爷总也有吩咐我做事的时候,你看我做不做?”说着,把嘴一撇,一扭身子走了。她顺手将燕西的门一带,身子一闪,却和廊檐下过路的人,撞了一个满怀。阿囡一看是梅丽,笑道:“八小姐,我正要找你呢。”梅丽笑道:“你眼睛也不长在脸上,撞得我心惊肉跳,你还要找我呢。”阿囡道:“不是别的事,我请八小姐给我写一封信。”梅丽道:“我不会写毛笔字,你不要找我。”阿囡道:“我又不是写给什么阔人,不过几句家常话,你对付着写一写吧。”于是把自己的意思,对梅丽说了一遍,一面说着,一面跟着了梅丽到她屋里来。梅丽道:“写是我给你写,明天夏家办喜事,我一个人去,很孤单的,你陪我去,成不成?”阿囡道:“五小姐六小姐,哪里离得开我呀?你叫小怜去吧,她在家里,一点事也没有哩。”梅丽道:“好,我在这里写信,你去把她叫来,我当面问她。”
阿囡和小怜,感情本来很好,她去不多大一会儿,果然把小怜叫来了。这里梅丽的信也写好了。小怜道:“阿囡姐说,八小姐要带我去做客,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梅丽道:“看文明结婚。去不去?”小怜道:“不是夏家吗?我听说是八小姐做傧相呢,还有傧相带人的吗?”梅丽道:“老实说,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没法儿,只得答应下来,现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况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学,和她家里人不很熟。夏家呢,简直完全是生人,我总怕见了生人,自己一个人会慌起来,带一个人去壮一壮胆子,也是好的。”小怜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这些规矩啦。去了又有什么用?”梅丽道:“不是问你成不成?只要你陪着我,我若不对,你在一边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怜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问一问大少奶奶。”梅丽道:“太太答应了,大少奶奶还能不答应吗?”小怜道:“那我一路见太太去。”梅丽笑道:“你倒坏,还怕我冤你呢。”于是梅丽将信交给阿囡,带了小怜,一路来见金太太。梅丽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个人有些怕去,带小怜一路去,可以吗?”金太太道:“外面报上都登出来了,说是我们家里最是讲究排场。现在你去给人做傧相,还要带个佣人去,不怕人骂我们搭架子吗?”梅丽听她母亲这样一说,又觉得扫了面子,把小怜引来,让人家下不了场。便鼓着嘴道:“我一个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说毕,也不问别人,自回房去了。
一会儿工夫,新娘家里,把傧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过来,金太太派老妈子来叫梅丽去试一试,她也不肯去。原来魏家这位小姐,非常美丽,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两边事先约好了,这男女四位傧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两位男傧相穿一色的西装,是由男家奉送。女傧相穿一色的水红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这样一来,将来礼堂上一站立,越发显得花团锦簇,这都是有钱的人,能在乐中取乐。梅丽在魏小姐同学中,是美丽的一个,所以魏小姐就请了她。这种客,是魏家专请的,不像平常的客,可以不去。这时梅丽闹别扭,说是不去,金太太确有些着急。梅丽她虽然是庶出的,因为她活泼泼的,金铨夫妻都十分宠爱,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丽一次叫不来,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怜叫来,让她引着梅丽来。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临时到哪里去找人?这回不去,你下次有脸见魏小姐吗?”梅丽道:“妈要我去,我就得带小怜去。”说到这里,只听见吴佩芳在窗子外廊檐下应声道:“八妹什么事,这样看得起小怜?非带她去不可。”一面说,一面走进来。金太太道:“你听听,这个新鲜话儿,人家去请她做傧相,她要带小怜去。我想,是个老太太出门呢,带一个女孩招呼招呼,还说得过去。一个当女学生的人,还要带一个人跟着,好像是有意铺排,不怕人家骂吗?”佩芳笑道:“我倒猜着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听到人说,魏夏两家人多,傧相是要惹着人家看的,有些怯场,对不对?”梅丽一扭身,背着脸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场,就不该答应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标致,人家是不会请做傧相。既然请了,就很有面子。许多人还想不到呢,哪有拒绝的?当时魏家小姐请八妹,八妹一定一时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想,许多人看着,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来。”于是扯着梅丽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不是?”梅丽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发低着头笑。金太太道:“带了小怜去,就不怕臊吗?你要带她去,你不怕人骂,我可怕人骂!”吴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个法子。那魏小姐和我会过几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场道一道喜就回来。现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怜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发胡说了,怎么叫使女到人家家里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