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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西门德上得楼来,沉着两块胖脸腮,手上拿了药水瓶子和纱布。太太更不便生气,因道:“你这是怎么样了?”西门德道:“轿夫抬我下坡子,为了让两个抬猪的过去,他们竟把我由轿子上翻下来。不是石壁挡住了,要把我跌成肉饼。这都罢了,我也不去怪他。你猜他们说什么?他说饿了一天,老爷身体太重,他们当然抬不动。他们饿了一天,我并没有独自吃饭呀!”他一面埋怨着,一面掀起衣袖来,自己擦药水,扎纱布。西门太太道:“那么,先吃饭吧。为什么忙到现时才回来呢?”西门德见饭菜全摆在桌子上,便坐在桌子边,扶起摆得现成的筷子,夹了几根红烧黄豆芽尝尝,皱了眉道:“冰冷的,而且是清淡的。”西门太太道:“那只怪等得太久了。”西门德又夹了一筷子菠菜吃,嚼了两口便吐了。鼻子一耸,重重的哼了一声,因道:“怎么这样重的菜油味?”
西门太太道:“素油煮菜,总是有点气味的,这都是依着你的营养计划买的菜。黄豆芽富于蛋白质,菠菜富于铁质。罗!新鲜萝卜,买不到!”说着,她的筷子在一碟泡菜里面拨了两拨,接着道:“这腌萝卜总也是一样。这含着维他命几……我都说不上了,老实说,含着维他命A也好,B也好,没有一点荤菜,你实在吃不下饭去。而况这碗里又是你所说的,富有营养的糙米饭。”西门德含了富有淀粉的糙米饭,缓缓在嘴里咀嚼着,筷子只管在泡菜碗里拨着,翻了眼向她道:“那么,你作管家太太的人,就应该想法子。”西门太太道:“让我想法子去买肉吗?那怨你不曾和杀猪的屠户交朋友。”西门德道:“家里有鸡蛋没有?”西门太太笑道:“黄豆芽红烧豆腐干,这还不能代鸡蛋吗?据你所说的,这两样菜里面,都是富于蛋白质的。”西门德道:“鸡蛋究竟是鸡蛋,豆腐干究竟是豆腐干,家里有,就和我去炒两个来吃。我今天受了一天的委屈了,开会,是瞎混了几个钟点;见人,又是瞎等了几个钟点;回来,又在轿子上碰破了一块皮。”西门太太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交换条件,我让老妈子到楼下区家去借两个鸡蛋来炒给你吃,你让我去看话剧,要不然,把这张剧票糟蹋了,也是怪可惜的。”西门德道:“生活问题……西门太太已经站起身来了,点着头道:少陪,少陪!生活问题,自然是要打算,娱乐也要享受。”她随了这话,走进卧室去了,出来时,见她脸上粉茸茸的,分明又扑了一次粉,手里夹着一个手提皮包,匆匆下楼去了。
她去了,女仆刘嫂由楼下上来,笑着说:“区先生家里没有鸡蛋,我和先生到对门杂货摊子上买块臭豆腐乳来吃吧。”西门德皱了眉,只摆摆头。看看太太放下的饭碗里,还剩着小半碗饭,倒不觉叹了口气。
那区老太爷倒是应约而来,口里衔了那旱烟袋,缓缓走近桌子,伸头向菜碗里看看,笑道:博士也吃这样的菜?西门德道:“请坐请坐,女太太们总是这样不知死活,天天愁着开门七件事,还要去看戏。”区老太爷坐在下方椅子上道:“这也难怪,她就不去看戏,整日在家里发愁,又能愁出个什么来呢?刚才你家刘嫂到我家去借鸡蛋……”说到这里,将椅子拉拢一点,低声笑道:“实不相瞒,我家有半个多月没吃鸡蛋了。人口多的人家,买两三个鸡蛋,请问,给谁吃?若是想大家都可以吃两筷子……”他撅了胡子,又一笑道:“那非二十个鸡蛋不可。乖乖隆的咚,这胜似当年一碗红烧鱼翅。我想还是少进点蛋白质吧!”西门德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吃好的。抗战多年,我们有这碗青菜豆腐饭吃,祖先给我们遗留下来的产业,总算十分丰富。我们还有什么话说?不过这里面有一点不平。我们尽管是吃青菜豆腐,而吃肥鸡填鸭的,还是大有其人。”他一面说着,一面到屋子里去拿出温水瓶来,向饭碗里倒下半碗开水,将水和饭用筷子一顿乱搅,然后唏哩呼噜,连扒带吞,把饭向口里倒下去。放下碗,向区老太爷笑道:“我这是填鸭的法子。不管口味,把肚子塞满了完事。”区老太爷笑道:“我倒很久有一句话要问西门先生:自己没有孩子,两口子吃得有限,倒用上那三个轿夫,未免伙食太多。”西门德道:“这也是不得已。我整天在外面跑,上坡下坡,一天到晚,要有无数次。没有轿子,我就成了无脚的螃蟹,一点不能活动。这问题我正在考量中,假使这个星期内,想不出办法,我就不坐轿子了。还是干我的老本行,去教书。”说着他又盛了一碗糙米饭,兑上开水。区老太爷道:“西门先生,还想教书吗?我正有一件事来请教。我那第三个孩子,向来会开汽车,昨天弄到一张开车的执照,来信和我商量,要把中学里的课辞掉,打算改行开汽车。”说着,把眉皱了起来,接着道:“我觉着这有点斯文扫地。亲戚碰到了,不像话!”
西门德正扒着开水淘饭,听了这话,倒引起了兴趣,停了饭不吃,向他望着道:“老太爷,凭你这种思想,慢说半个月没有吃鸡蛋,你半年不吃鸡蛋,也不足为奇。”区老太爷吸了两口旱烟袋,因道:“我倒并不反对,不过所有家里的人,都像有一种……”说着,把手摸了两摸胡子。西门德道:“你不要干涉他,他愿意干,你就让他干好了。但不知跑哪一条公路?”区老太爷道:“当然是跑进出口。主人翁是个五金行老板,原来是他中学里的同学,还是天大的交情,才把这肥缺让给了他。”西门德道:“主人既是旧日同学,那更好了,稍微多带一点私货,主人也不好说什么。”
正说到这里,区老太爷的大小姐来了,便是刚才拿红药水的亚男女士。她站在门框边,有点尴尬的样子,先笑了一笑。西门德笑道:“大小姐,请进来坐,晚上无事,摆龙门阵。”亚男点着头笑了一笑,因道:“我也正有一点事情要请教西门先生呢。”说着,坐在旁边椅子上,先对她父亲看了一看,因笑道:“爸爸,我听到你谈起了三哥的事。”区老太爷道:“你把你反对的理由,对西门博士谈一谈吧!”亚男回转头来,向西门德笑道:“我知道西门先生是会赞成我的主张的。我今天听到西门先生的演讲词,主张抗战时候,各人把守自己的岗位,尤其是知识分子,站在领导民众的地位,不可将岗位离开了。自然,现在知识分子的生活,都是很苦的。唯其是很苦,还不肯离开,这才可以表示知识分子的坚忍卓绝,才不愧是受了教育的人,才不愧是国民中的优秀分子。我三哥不能说他有什么能耐,可是不能否认他是个知识分子,由此我相信西门先生会反对我三哥丢了书不教,去开长途汽车。”西门德听了她的话,脸上带着微笑,因道:“大小姐今天也在会场里?”亚男笑道:“我还是专门去听西门先生的伟论呢!”区老太爷将旱烟袋嘴子点着亚男道:“你猜的是适得其反。西门先生正是赞成你三哥改行呢!而且西门先生自己就为了要改行,才用了三个轿夫,昼夜抬着自己跑。”亚男听了这消息,自是有点惊讶,可又不便反诘西门德,于是坐在方凳子上,互扭着两只腿,只管摇撼,眼望他微笑道:“不像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