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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点点头道:“我一定买,一定买。但是我买点什么呢?”他说着向各位童子军手上捧的义卖品打量着。有的是将托盆托了化妆品,有的是将木托盆盛了文具,有的是一只篮子装橘柑。心想自己身上虽有二百元法币,可怜,这是儿子省下来的川资,家庭数月来最大的一笔收入,至少要维持半月家用。以十元钱小菜一天计算,就还不够,哪有力量义买?然而这些天真的青年,根本就不容拒绝,何况人家还叫了一声老师?折中办法,出五元钞票吧。如此想着,他作了一件生平不大作的小器举动,不敢将钞票完全掏出来,只是伸手到袋里去摸索一阵,摸出一张钞票来,偏偏摸出一看,不是五元的而是十元的。因拿了钞票笑道:“我拿五元钱卖个橘柑吧,但这橘柑我也不要,依然奉赠各位再去卖给别人。”萧国桢又行了个礼,笑道:“谢谢。”同阵的童子军又道:“这是十元钞票呀!我们刚走第二家,只卖了一块五毛钱,找补不出来,怎么办呢?”一个最小的女童子军,将一枝毛笔伸到老太爷面前,笑道:“请再买我一枝笔吧,区老师。老师一定比我们学生还要热心!”区老太爷笑道:“好,我接受你的要求,这十元钞票你们拿去,毛笔我也不要,益发捐给你们了。”于是童子军接过那十元钞票,齐齐的行了个童子军礼,拿旗子的童子军奋勇争先,带了众人转过堂屋,蜂拥上楼去了。
区家人自去收拾饭后的桌椅,默然无人作声,却听到楼上刘嫂子叫道:“作啥子?作啥子?先生太太都不在家!”接着楼上纷扰了一阵,才听到西门德的声音道:好啦,好啦!我出一块钱就是了。我倒不一定买什么,你们就放下一个橘子吧!亚男听了,有些不服气,沉着脸道:“我们这位博士,成天在外面公开演讲,劝人爱国,他出了一块钱,还一定要吃人家一个橘子!”老太爷坐在旁边椅子上抽旱烟袋,抽出烟袋嘴子来,微笑道:“这么一来,你那出去募捐献金的勇气,应该也减低一点了吧?告诉你一点消息,你还要不平呢!他自己就表示过了,今天带了一大批款子回来,比我们腰包里就充足多了。”正说着,那群童子军拥下楼来,老太爷向亚男摇摇手,叫她不必再提。偏是那群童子军出门的时候,恰好一乘轿子歇在门口,正是西门太太回来了,除了她两只手都提了许多大小纸包而外,轿子上还有一只新藤篮,满满的装了一篮东西。她站在天井里,昂着头向楼上叫道:“刘嫂,快下来拿东西上去!”区老太太道:“让我们亚英和你送上去就是了。”那些童子军听这话音,知是楼上女主人,而且看到她这样大批的买东西,定是有钱的人,于是将她又包围着,请她义买一点东西。
西门太太道:“你们没有上楼去义卖吗?”童子军道:“卖了一个橘子,收入一块钱。”西门太太道:“那就是了。现在的市价,顶好的橘子,一块钱可以买到一二十个,我这就尽了一点义务了,请各位再走他家!”那刘嫂被呼喊着下楼来了,在人丛中提着藤篮抢上了楼去。西门太太也就跟了后面一块儿走去。当他们由堂屋里经过的时候,一阵油鸡香肠和水果的香味,袭入鼻端。那个年长的童子军呆望了她后影道:“大大小小的,这些纸包,怕不要值一二百元,替国家尽了几角钱义务……”区老太爷手捧了旱烟袋,向他们拱拱手,低声道:“各位请吧!”
童子军去远了,那大奶奶才笑道:“一句区老师,叫去了我们一天的小菜钱。”亚男道:这也没得抱怨的,我们就歇一天不吃小菜,吃一天白饭,也没关系。前方将士打起猛烈的仗来,还不是几日几夜下不了火线,岂但是吃不到白饭?“大奶奶笑道:我不过自说一声,并不抱怨。我们大小姐真是热心,可是人世上就是这样平均支配,给了你一颗热心,就不给你一个铜板。那给了几千万家产的人,就不在他心上放出一点热气。”亚男笑道:“这真是文穷而后工,嫂嫂也会说幽默话了。”大奶奶笑道:“我知道这件事,老太太就十分不高兴,可是一说出来,全家都要把国家大题目压着她,她就受不了。”区老太太向他们笑道:“你们都爱国,只有老太太是冷血动物。”
正说着,西门太太下楼来了,微撅了嘴道:“这些小孩子瞎胡闹,随便打发他们走了就是了。国家用钱,要都等着他们这些小孩子出来设法,那还了得啰!老太爷,这东西送着你下酒。”她手上端了一只磁盘子,放在茶几上。老太爷看时,里面是腌板鸭与卤鸡,另外还有一条熏鲫鱼。老太爷坐着“呵哟”了一声,站起来道:“留着博士吃吧!这一盘子菜,还了得!比起我们全家一天小菜所用还要多得多吧?”西门太太笑道:“管它呢,花吧,有钱留在手上,也不能在这流亡的时候盖着高楼大厦。”老太爷笑道:“菜是很好,不瞒你说,我还得花一元钱……”正说着,西门德一手拿了茅台酒的瓦瓶子,一手拿了玻璃杯子,下楼来了,笑道:“老太爷,真茅台,喝一杯,喝一杯。”说着,向杯子里倒满一杯送到茶几上来。区老太爷本来在心里想着,无端的喝好酒吃好菜,生活程度这样贵,未免……他只想到这里,而玻璃杯子送来的茅台酒,已有一种强烈的香味,送入鼻端,这也只好接着杯,索性送到鼻尖闻了一闻,笑道:“果然,是上好的茅台,现在是什么价钱了?”西门德道:“棍子不怕贵,只要口味对。喝!不问价钱!我上楼喝去了。”说着,他拿了酒瓶子走去。西门太太笑道:“你看他,我说是上街去买点东西,他就嫌花钱。于今把东西买回来了,他也要吃要喝了。只要可以买得到,哪个又不愿去买呢?”她说话时,两个手指头,夹了个卤鸭翅膀,送到口里去咀嚼。又向老太爷道:“酒还多着呢,喝完了,再上楼来倒。”说着,笑着去了。
亚男等她上楼去了以后,才瞪了一眼,低声道:“他们这一顿吃,若是帮助那童子军一把,这数目就大有可观了!”区老太爷笑道:“你倒没有忘记募捐征款这一类得意的杰作。你既领了那一叠子捐册来了,就该慢慢的去跑路了。”老太太看到有酒有菜,已经取了一双筷子,放在桌上,回转头来向老太爷笑道:“可以坐下来舒服一下子了。他们公事也好,私事也好,你暂时……”亚英站在一边发呆得久了。这时将两只手在衣襟上磨擦,望着老太爷道:“我有一句话想了好久,不好意思说出来,可是我终于要说出来了。那二百元法币,我倒想向你老人家募捐若干,再出门去想点办法。可是老三省下来作家用的钱,我又不好意思……”老太爷正端玻璃杯子喝着一口茅台酒,他便放下了杯子,伸手在衣袋里摸出那叠钞票,分了两张交给他道:“你尽管拿去用吧。不下食,也钓不到鱼。”亚英接着钱,见亚男望着他,便笑道:“是十元,不是二十元。”说着将钞票一扬。亚男红了脸道:“二哥,不是过于多心吗?我也并没有说什么,而况我虽没有拿三哥的钱用,三哥拿回来的米,我吃了,三哥的钱买小菜,我又吃了,我又怎敢笑二哥用了他的钱呢?亚英道:好了,我一定……”他在“一定”之下,也没加着什么断语,揣起那十元钞票径自走了。亚男见把哥哥气走了,也没有说什么,到屋子里去梳梳头发,带了捐薄出去募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