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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身后又有个人接嘴道:“我们一路走吧!”但两人未听见,已出大门了。来的是西门太太,她穿得已很是整齐,枣红色绸旗袍上,罩了天蓝色细毛绳短褂子。老太爷便问道:“难道西门太太也要到菜市上去参观参观?”她笑道:“不,我们到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去。人家都说广东馆子里早点花样很多,我们也应当去尝尝。送牛奶的总是假的多,我也要去喝杯真奶。”她在这里夸耀着,那西门德博士却是睡态惺忪的跟在后面走,由楼上下来,右手撑着手杖,左手不免揉着眼睛。他那件中山装的领扣,兀自不曾扣得整齐,其匆匆起床可知。他倒是先开口了,摇着头道:“我们太太忽然高兴,要去吃早点,我是不能不奉陪的。老太爷有此雅兴吗?”区老太爷两手捧着报纸,连拱了两下道:“请便,请便!”西门太太早已走到门口去,大声叫着轿子。西门德竟不能再和老先生谦逊,跟着走了。
随后他们家女仆刘嫂也就拿了个菜篮子跳着下了楼来,笑道:“不早了吧?菜市上割不到肉。”区老太爷被她问着,倒摘下眼镜来望了她,笑道:“这样子说,你们先生给的菜钱一定很多。”她伸出两个指头来举着,笑道:“今天硬是要得,太太拿出了五十块钱买菜。我们先生不晓得得了啥子好差事,我们太太高兴的不得了,一百块钱一张的票子,一卷一卷掏出来用。”老太爷笑道:“那很好哇!主人家发财,你们佣人也就可以沾光沾光了。”刘嫂道:“你看我们先生是作了啥子官?我怕不是作官,是作生意。如今是作生意第一好,作官有啥子希奇,你们下江人,几多在重庆作生意的哟!老太爷你朗格也不找一点生意作?”老太爷拱拱手笑道:“足承美意,不过你还是赶快上菜市去的好,去晚了你买不到肉,你这五十块钱,怎样花?回头我们再摆龙门阵吧!”刘嫂被老太爷拒绝谈话,倒有点难为情,笑道:“割不到肉,买腊肉回来吃,有钱还怕买不到好菜!”她这才提着篮走了。老太爷点点头笑道:“刘嫂却也天真烂漫。”
区老太太被他说话声引动着,走出来,因道:“她有心告诉你,她家里今天要大吃特吃,你别睬她。”老太爷笑道:“这就是我夸她天真之处了。大吃一回肉,这样高兴,其平常之不容易吃着肉,也就可知。”老太太笑道:“你不要笑人家不容易吃着肉,人家夫妻双双到广东馆子吃早点去了,我们呢?”老太爷道:“我们自然是不容易吃到肉,但是到了有钱买肉的时候,也不至于发狂。”老太太道:“可是人家有办法,我们就没有办法!”说到这一层,老夫妻两人倒着实感慨系之。
一会子工夫,大奶奶和刘嫂先后回来。刘嫂在篮子面上,放了一串鲜肉,大奶奶在篮子面上却放了一串红苕(番薯也)。刘嫂由天井里走着,笑道:“我们在乡下吃红苕吃多了,一辈子也不想吃,多了的红苕喂猪。”大奶奶笑道:“这女人太不会说话。”刘嫂回想着明白过来,羞得跑了。老太爷倒不怎么介意,只是拿一张报看。
半下午,邮差到门,直交了一封信到手上。他戴上老花眼镜,拆开看着,不由“呀”的一声诧异起来。老太太由厨房里也抢出来,问道:“是有家信来了吗?”老太爷摘下老花眼镜,和信一齐交给老太太,叹口气道:“你去看吧,少年人好大闲气。”老太太戴上眼镜,将信看时,上写:
双亲大人膝下,接此信,请勿怪儿,儿已往渔洞溪矣。此间盛出土产,负贩疏建区出售,足可糊口,有人曾如此做半年,已积资数千元,另辟小肆作老板。儿见有轨道可循,遂来一试,至于资本,因朋友有着穿不下的新皮鞋一双,送与儿穿,儿当即出售,已得二百元。又在衣袋中摸得前年放下的自来水笔一枝,亦售得百元。合此三百元,当破釜沉舟干上一番。以后遇有发展,当随时写信报告。请勿念。
儿 亚英拜禀
区老太太看了这信,心里就像刀挖了一样,眼角里泪水汪汪的像要流出眼泪来似的,望了老太爷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这里到渔洞溪多少路,我亲自去把他找了回来吧!老太爷倒是很镇定坐着,吸了两袋旱烟,嘴里衔了烟袋嘴子,向老太太道:“不要紧的。小孩子们让他吃吃苦,锻炼锻炼身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老太太道:“据他这信上说,贩着土产去卖,少不得是自挑自背,这未免太苦了,怎能够不去理会他呢!”
老太爷还不曾对她这话加以答复,半空里呜呜的发出警报器的悲号声。他们家到防空洞还有相当的一截路,老太爷便抢着收拾了屋子里零碎,将各房门锁了,率领着在家中的人向防空洞跑去。老太太一手提着一只小旅行袋,一手提着一只旧热水瓶,颤巍巍地在老太爷后面跟了,因道:“我们亚男满街跑着,也不知道这时到了城里哪里?找得着洞子没有?”老太爷道:“她会比我们机警,你不用挂念。”老太太道:“亚雄若是回到机关里,自不成问题,若在江北没回来呢,他可向来不爱躲洞子。亚杰该开着车子走了吧?亚英这孩子在乡下,我倒不挂念他了。”老太爷固然烦厌着她这一番啰唆,可是也无法劝阻她不说。这里虽是极偏僻的几条小路,一望路上的人,成串的走着,奔向防空洞所在地。这种情形可以预想到防空洞内的拥挤。老太爷怕所带的老小会没有安顿,益发不敢停留,到了洞口以后,正因为自己一行全是老弱,那站在洞口的防护团与宪兵,尽先的让他们一家入洞。
早上下着云一般的雾,空气中的水份重了,都沉到了地面。这时,天空反而碧净无云。深秋的太阳,照得十分明亮。由亮处向暗处走来,洞里虽挂了两盏昏昏的菜油灯,照得人影乌黑一片。老太爷慢慢探着步子,在人丛中挤着,走到洞子深处,手扶了洞壁,慢慢地坐在矮板凳上,家中老小,也贴着他坐下。
这时,那人进洞的声浪,已突然停止,耳根立刻沉寂下来,但听到人语喁喁的,说敌机临空了,敌机临空了。区老太爷的两肘,撑住了弯着的膝盖,手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颏,虽是在黑洞中,也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猛然间一阵大风,由洞口拥入,菜油灯扑灭,洞外轰轰的响声和洞里的惊呼声,也随着哄然一阵,人浪向里一倒。区老太爷是相当镇定的,虽然脚上被人踩了两脚,身上被人压着,他并不移动一点。洞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声息,这时更格外沉寂。老太爷可以将并坐一个男子短促的呼吸声,一下下听得清楚。这样有十来分钟,外面上下的轰击声一齐都没有了。觉得洞口上有个人说附近中弹了,于是洞里人声突起,人影乱动,又有着一阵小小的骚扰。有人轻轻喝着不许吵,似乎是弹压军警的声音。
但到了这时,紧张的空气便松懈多了。黑暗中听到区老太低声问道:“不是我们家吧?”老太爷道:“这个时候问也无用,大可不管。”区老太虽依着他的话,没有再去理会,可是嘴里头倒接连着念了几声佛。洞里慢慢的有了说话声,这紧张空气越发松懈了。静静地坐着,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洞内外又是轰然一声,但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解除了,立刻有几处手电筒发着光芒,照见了大奶奶抱了小孩子缩做一团,坐在矮板凳上。老太爷道:“现在解除了,更不用忙,可以慢慢走着回家,这一刻工夫也不会有人抢了我们家。”于是他们等洞里人走空了,洞口放出一线白光来时,方才陆续的随在人后面出来。到了洞口,全家人不由得同时“呵哟”一声,原来张眼一望,便看到自己家的房屋所在地,青烟夹着尘雾,腾跃起来,遮了半边天;一排有七八幢房子,全倒塌了。远远看到若干堵墙,秃立在空中,木料的屋架,七手八脚似的在烟尘里堆着。至于自己所住的那幢房屋,大致是在这排倒塌房屋的中间,情形如何,已是看不出来了。区老太对着这一丛烟焰,战战兢兢,只是自言自语地道:“怎么办,怎么办!”大奶奶抱着孩子,一言不发,抢着直奔家门。老太爷也不说什么,随着老太太后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