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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听到门外有人应声道:“好一个其命维新!”随了这话,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人,穿了獭皮领大衣,胁下夹了一个皮包,含笑着走了进来。他放下帽子和手杖,伸手和博士握了一握,问道:“博士,何其兴奋也乎?”博士道:“无非是谈上了生意经。”那人笑着点了两点头道:“若不是谈生意,也不会谈得这样兴奋。”博士便对区、李二人介绍着道:“这是商宝权大律师,已往商先生作过许多年的司法官,并且在法政学校当过多年的校长,如今也挂冠林下,作保障人权的自由职业。”他又告诉了商律师,这两位青年都是商人。
商宝权笑道:“博士这一夸奖,我倒有些惭愧,挂冠虽已挂冠,却不在林下。保障人权这一句话,我也不否认,但包括我个人和我全家的生活在内。若是这样一算计,你所恭维的四个字,也就人人所能为了。”说着向区、李二人哈哈笑道:“幸勿见笑!”他在说“幸勿见笑”这句话时,望了望,在一条直线的视线上,看到了桌上那瓶白兰地,不觉又是“哦哟”了一声道:“这还了得!有这样的好酒!”西门太太笑道:“那么,商先生就在这里便饭吧。”他笑着道:“不应该说是便饭,应该说是便酌。”说着扭过头来向博士道:“我正要找你来畅谈一番,有了这瓶好东西,我更是不能随便走了。但不知耽误你三位的事情没有?”西门德道:“也不过是谈谈生意经,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西门太太笑道:“我这就去预备菜,商先生不必走了。”她交代着走了出去。
商先生看了看桌上的酒瓶,笑道:“博士,实不相瞒,今天是到南岸来调解一件案子,顺便来看看你,打算小坐便走。如今这瓶白兰地挽留着我,我非叨扰你不可。”他坐在桌子边椅子上,顺手提起酒瓶来,转着看了一看,点点头道:“真的,真的!”西门德指了亚杰道:“是这位仁兄由仰光带来的,焉得不真!”商宝权点点头道:“这是一条黄金之路。在这条路上跑汽车,那是好职业。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一个角落,唯有对我们这行不景气。”西门德道:“不尽然吧?利之所在,也就是官司之所在。”
商宝权放下了酒瓶,取了一支烟卷吸着,笑道:“我不是说律师。有这么一个县份,来了一位考察大官,他所要考察的机关,设在城隍庙里。据当地人说,这是阴阳二衙合一的表现。大官考察到了庙里,见公堂就是神堂,已觉简陋;被考察的官,带了全衙三名员工,迎到庙门口,脸上什么颜色不必说,便是他身上这件蓝布衣衫,已有七八个补钉。这位大官看到,想起谁不是十年窗下,心里已是恻然。在庙里看了一周,看到殿后旧僧房里有个煤灶,支着一钵番薯糙米粥,已是凉了,问起来,便是全衙人的午餐。他们本来是把神案当了公案。城隍偶像还高踞在公案后的神龛里面。想象公堂上问话,问官有阴有阳,乃是双层的,真是有些尴尬,如今看到这半钵粥,他便觉更有些那个,也是应当,就不说什么了。你想,这个故事,若有几分真实性,岂不惨然!所以我听到你说‘其命维新’的话,十分赞成。我若不是‘其命维新’一下,现在也许住在城隍庙里,虽不致在土灶上熬红苕粥,这件衣服,决不会穿上。”说着抖了几抖大衣皮领子。
亚杰听说他是一位久任官吏的老先生,而年岁已相当大了,自然起了一番尊敬之意,感到严肃起来。现时听他说的很有风趣,便笑道:“听说现在重庆律师业务,非常发达,这是国家走上法治之途的一点好现象。”商宝权笑着对西门德道:“你这位老弟台,很能谅解。其实一个人能干一件终身事业,岂不是最好的事?我假如是一个人,后面不跟随了十几口子,就不穿这件皮领大衣,穿一件七八个补钉的蓝布长衫,也没有关系。”这时,女佣新泡了几玻璃杯茶,看那嫩绿的茶色,便笑道:“这是瓜片。战事改变了许多事情,四川这地方,会用安徽瓜片,当了敬客的上等茶叶。昨天就有一个当事人,送我两斤瓜片,那是天大的人情呢。”西门德笑道:“两斤瓜片算什么?据传说,名律师办一件案子,赛过一个储蓄奖券的头奖,法律不可学,而究竟可学也。”商宝权笑道:“这样大的案子,那倒也是有的,可不能每件案子都拿这个去作比例。”
亚杰笑道:“我是个外行,我不免问句外行话,难道打官司的,也都是跑仰光跑海防的?”西门德笑道:“我兄可谓三句不离本行。”商宝权笑道:“这种人也有,但打官司打得最起劲的,还是绅粮①们。于今川斗一担谷子,要卖上千元,家里收百十担谷子的人,坐在家里,收入上十万,亲戚朋友谁看了不眼红?只要他的产业有点芝麻大的缝隙,就免不了人家捣麻烦。产业有麻烦,官司就多了。法官忙,律师也忙。但法官忙,还是拿那么些个薪水,律师忙,这可不能不跟着物价涨,因之学法律的人,都愿当律师。”西门德笑道:“你这个说法,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有两个朋友,全是医生,年长的,本领高于年轻的,在公家服务,既忙又穷。最近还拿了三套西服去卖,维持了伙食。年轻的自己行医,带做西药生意,却发了百十万的大财。”亚杰笑道:“谈到这个问题,我要补充两句话。有一个时期,私人行医,确是不错。但到了药价大涨之后,小病不找医生,买些成药吃吃就算了。大病不找私人医生,干脆进医院。因之许多名医生,也很难维持那场面阔绰的生活。次一等的,就全靠出卖囤积的药品。再次一等的,并无什么本领,那就只好改行了。学医的和学法律的,那到底不是一样。”①绅粮:就是地主。
商宝权突然打了一个哈哈,接着又自己摇了摇头,笑道:“我今天下午走了三处朋友家,三处都谈的是生意经。我找博士来了,总以为可以谈点心理学,不料谈的又是生意经。”
西门德含着笑,没有答复他的话,忽然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不多一会儿,拿出两样东西来,右手拿了个彩色大瓷盘子,里面装了十来个橘子,左手是一张粗草纸,上面托了一捧青皮豆,都放在桌上。商宝权且不去拿橘子吃,走到桌子边,对五彩盘子看了一看,笑道:“你拿这样好的瓷器,随便用。前两天,我经过一家拍卖行,看到有这样一个盘子,比这个大不了多少,标价是九千元。”
西门德笑了一笑,没作声,抓了一把豆子给亚杰,又抓了一把豆子给李大成。商宝权也抓了几十粒豆子,将左手心握着,右手钳了,陆续送到嘴里去咀嚼,然后笑道:“味儿很好,有家乡风味。”亚杰笑道:“我想起一件事来。今日从街上经过,有个摆摊子的小贩,放着两只玻璃盒,一个盒子里盛着花生米,一个盒子盛着青皮五香豆。他有一面镜框子,贴着红纸在里面,上写‘请尝家乡风味’。当时我看了,觉得这是生活之一道。后来又想起这个广告不通,这家乡指着哪里?谁的家乡?难道大街上走路的人,都包括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