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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英听了这些话,心里头自有一百个不以为然,可是他转念一想,无论这重庆的市侩气,对他怎样引诱,他始终不赞成晚辈在市侩堆里鬼混,可是不赞成尽管不赞成,他又时时刻刻被这种空气所包围,所以他心里那种理智的判断,往往就会冲动了情感,发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态度,这实在是应该充分体谅的。他这样想过之后,脸上立时呈现出好几种气色,他靠了桌子站着,两手插在衣袋里,将头低着,总有五分钟之久,不曾说出话来。
区老太爷缓缓地坐了下去,擦着火柴,将雪茄燃着了,又缓缓地吸了几口。他对这位野马归槽的儿子,本来既惋惜又疼爱,再见他那一份委屈,更是有些不忍,便仰着脸放出了一种慈爱的微笑,因道:“这又发呆干什么?我这样说,无非是希望你们好,希望你们更好。现在你又不是马上就要去读书,被我拦着。你说去接林宏业的,你就过江去吧,我多喝了两杯酒,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是一时又想不起该从哪里说起。”说着,他指了亚英的颈脖子道:“领带打歪了,自己整理一下吧。”亚英没想到父亲的话锋一转,关心到了自己的领带,这就手抚着衣领,把领结移正了。老太爷抽着雪茄,向他望着微笑道:“可以向茶房借把刷子来,将你那西服刷一刷,见了人家香港来的人,也不要露出内地人这份寒碜相。”
亚英被他父亲慈爱的笑容所笼罩着,便叫茶房拿衣刷子,恰是茶房不在附近,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他只得自己走出来叫茶房。他这房间外面,是一带楼廊,正是旅客来往行走之地。出来未曾张口,却有一道红光射人。定睛看时,是一位穿大红长衣的女郎走来,她穿件红衣,已是够艳丽的了,却又在衣服四角钉着彩色的丝编蝴蝶。最奇怪的,是这个年头,无论城乡,已不见穿长衣的女人,还会在衣服下摆露出长脚管的裤子。而她不然,却把丝袜里的大腿藏起,穿了条墨绿色的绸裤。重庆市上的摩登女人,家境无论怎样寒素,总会在长衣上罩一件长或短的大衣,而她却没有,就是这样红滴滴地露着一件红绸袍子。她也没有穿皮鞋,更没有高跟,是一双红缎子平底绣花鞋,套在白丝袜子上。如说她周身还有些别的颜色的话,那就是这双袜子了。这一种大红大绿的穿法,可说是荒僻地方的村俗装扮,在大后方摩登世界的重庆,应是人人所唾弃的。
亚英看到,着实的惊异了一下。这惊异还不光为了这衣服颜色之俗,惊异的却是这位穿红绿衣裤的女人,长得很是漂亮,在通红的胭脂脸上,两道纤秀的眉毛罩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她走得急了一点,楼板微微地滑着,她脚步不稳,身子略闪了一下。她看到有人站在面前,不觉露齿一笑,嘴唇被口红抹得流血一般,也觉得伧俗,只是在她这一笑之余,露出雪白的糯米牙齿,才显得妩媚绝伦。她却毫不留意别人观感怎样,平平常常由亚英面前走过去了。
亚英却呆了一呆,心想哪来这样一个俗得有趣的女人。他醒悟过来之后,兀自嗅到身前后有一种很浓厚的香气。他又想着这不会是都市里的摩登女郎,哪个摩登的女人肯穿红着绿?但说她来自田间,可是她态度又很大方,一瞥之下觉得她的头发还是电烫过的,刚才只管去揣度她的衣服,却不曾留神她到哪个房间去了。不然,值得研究研究,他如此出神的想着,忘了出来是叫茶房拿刷子的,空着手走回房去。老太爷对他望了望道:“你为什么事笑呀?”亚英道:“我看到一个乡下女人,穿红着绿,怪有趣的。”老太爷笑道:“我就常听说有穿阴丹大褂,赤着双脚的人,在西餐馆里请客,如今谷子这样贵,乡下大地主的儿女,一般是小姐少爷,他们又什么花样不能玩?”
亚英自也不敢再说这个女人的事,戴上帽子,便过江到海棠溪去接二小姐的丈夫林宏业。在车站上遇到了二小姐,她笑着抓了亚英的手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我们一路过江去痛快地聚回餐吧。我遇到你姐夫的同伴,说他的车子要明天下午才到呢。”亚英道:“为了接宏业,父亲也到城里来了,现时在旅馆里休息。”二小姐道:“那我们赶快回去,别冷落了他老人家。”她一面说着和亚英走路,一面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笑道:“我在伯父口里知道了你的消息,觉得你有些胡闹,但见面之后,看到你的西服穿得这样整齐,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小生意买卖人,那也罢了。你有了女朋友了吗?”亚英笑道:“多年不见,二姐还是这样爱说笑话。”二小姐道:“这并非笑话呀!漂亮青年是摩登女子的对象,时髦商人也是摩登女人的对象,你有找女朋友的资格呀!”亚英笑道:“我一项资格也没有。若是你觉得我到了求偶的时候,你就给我介绍一位吧。”姊弟两人谈笑着,不知不觉搭上轮渡过了江,因码头上恰好没有轿子,亚英就陪着二小姐慢慢走上坡去。
约莫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忽听到有人娇滴滴叫了一声“林太太”。他顺了叫的声音看去,不觉大吃一惊,一个穿红衣的女郎站在两层坡子上向二小姐嘻嘻地笑着,不是别人,正是在旅馆里看到的那个俗得有趣的女子。她那身打扮还是和先前一样,只是肩上多了一条花格子绉纱围巾。二小姐已迎上前去握了她的手,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今天为什么这样大红大绿的穿起来?看你这样子,也许是要过江,怎么大衣也不穿一件呢?”她道:“我这是件新作的丝棉袍子,走起路来已够热的了。”说话时,她看到二小姐身后一个穿西服的少年,不免瞟了一眼。二小姐也回头看了一下,向亚英点头道:“来,我和你介绍一下,这是黄青萍小姐。”她回转头来手指了亚英,向青萍道:“这是亚男的二哥,亚英。”青萍笑道:“哦!区二先生和亚男相貌差不多。”她说着走向前伸出手来。亚英看到这副装束,没想到她是这样落落大方的,赶快抢向前接着她的手,握了一握。她抿了嘴微微地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二小姐笑道:“看你收拾得像一只红蝴蝶一样,你是去看李大成吗?”她脸腮上小酒窝儿微微一漩,眼皮低垂着,似乎有点难为情,笑道:“我去看我师母。”二小姐道:“你果然是要去看西门太太的话,我劝你就不必去,她和二奶奶下乡看梅花去了,还不曾回来呢。”青萍道:“也许她回来了,既然到了江边上,我索性过江去一趟。——你怎么不叫乘轿子?”
二小姐觉得她这话是有心撇开本题,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让她走了,好像这微笑之中,已含着很深的意义。在一面点头的时候,她一面走着,已跨上几层坡子了。亚英随在后面连连地低声问道:“她是谁,她是谁?”二小姐没有作声,直等走上了平坦的马路,才立定了脚向他笑道:“你怎么这样冒昧,人家刚一转身,就只管打听人家是谁,你急于要知道她的身份吗?”亚英笑道;“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在旅馆里的时候,看到她穿这样一身大红大绿,就奇怪着,不想二姐会认得她,而且亚男也认得她。”二小姐又对亚英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若论你这表人才,也没有什么配她不过。不过在她认识了李大成以后,我无法和你介绍作朋友了。”亚英道:“二姐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我也不至于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就有什么企图。”二小姐笑道:“我简单告诉你吧,她是一个极摩登的女郎。反正有人送钱给她作衣服,她有时高兴穿得像位小姐,有时又高兴穿得像少奶奶,有时又像……反正是穿那种富于挑拨性的衣服罢了。”亚英笑道:“好久不见面,见了面我们应多叙叙别况,二姐老和我开玩笑。”二小姐笑道:“哼!这位小姐,几乎每日和我在一处,当然有和你见面的机会。我这是预先和你说明,乃是一种好意呀!”亚英不知道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