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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芝生被她一笑一看所感召,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同时也就觉得不知要怎样的答复人家的话才对,嘻嘻地笑着,连说了几个“是”字。这时茶房已送上一盏茶来。她端玻璃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曲先生在商业上的经营,很忙吧?”他自应当谦逊两句,说是不怎么忙,可是他觉得对初认识的小姐,非夸大一点不可,而且她是温太太的义女,眼界又是很大的,便笑道:“就我个人而论,倒是无所谓,经营着几处商业,我都有负责的人,我只要随时指挥而已。希望黄小姐多指教。”青萍笑道:“曲先生以为我对金融事业,也很感到兴趣吗?我平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艺术。这样脾气的人,叫她来整日弄表格、打算盘,那简直是一桩痛苦!那我为什么又做这样工作呢?那就为了和几个老前辈帮一点忙。他们都信任我,有什么法子呢!”说着两道眉毛一扬,红嘴唇里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粉红腮上,两个小酒窝儿一掀。
曲芝生也看出了她那种十分得意的样子,但在骄傲的姿态里,却含有几分妩媚的意味,早令人感到一种陶醉。偏是望了她时,她也望了过来,四目相射的,又让人心里荡漾了一下。在这个心魂荡漾中,很怕对这位大家闺秀,有什么失仪之处,立刻笑道:“黄小姐喜欢哪些艺术?一定是音乐和戏剧了。”她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是什么艺术都喜欢的。”曲芝生道:“黄小姐是最欢喜京戏,或者是话剧呢?”说时,茶房送上菜牌子来,曲芝生站起身两手捧着送到她面前来,笑问道:“要不要换一两样?”青萍看了看,将菜牌子放下笑道:“到这里来也不为的是吃菜,无非谈谈,就是照样来一份吧。”
曲芝生料着她不是假话,她住在温公馆里,中西厨子都有,可以吃重庆菜馆所吃不到的好菜,在这种小姐面前炫富,那是会失败的。便吩咐茶房照样来两份。黄小姐未曾忘了他的问话,继续答道:“在重庆找娱乐,无论是京戏或电影,那正是像这份西餐一样,聊备一格。倒是话剧人才,现在都集中重庆,无论什么剧本,都可以演得好。”曲芝生深深地点着头笑道:“是的,我就常看话剧,为了京戏不过瘾,我们许多朋友组织了一个票房,每逢星期二、四、六,我们自己唱着玩。”青萍道:“曲先生票哪一行呢?”说着,眼睛皮略略抬一下,对他扫了一眼。曲芝生觉得在她这一番打量之中,必是赏鉴着自己长得俊秀。笑道:“唱得不好,学青衣,偶然也学两句小生戏。”青萍微微地抬了肩膀两下,笑道:“什么时候彩排?我倒要瞻仰瞻仰。”曲芝生笑道:“不要说这样客气的话,还是去看看笑话吧。快了,再有三四个星期,我们就要公演一下了。”青萍将一个食指比了嘴唇,低着头沉思了一下,笑道:怪不得那天在汽车上看到曲先生,我想是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必然是在台上我看过曲先生吧?曲芝生虽是真的学戏,却没有上过台,对于她这话倒是承认不好,否认也不好。好在就是这当儿,菜送上来了,青萍是表示出来,每一项菜都不合胃口,只是将刀叉在盘子里拨弄拨弄着,随便切点菜吃。吃过了两三道菜,曲芝生捧了拳头略拱了两拱,笑道:“这真是不恭得很,没有让黄小姐吃好,改天我找个好厨子补请一次。”青萍笑道:“我们虽没有交谈过,自那回同车以后,不想又在街上遇到了。我是个天真的孩子,认为男女交际,倒不必拘什么形迹,所以我就同你谈话,这就让我们谈熟识了。”曲芝生微微欠着腰笑道:“是的是的,人生遇合真是难说,我到底认识了黄小姐。”青萍对于他这话,并不作什么答复,搭起手表来看了一看,脸上表现了一点沉吟的样子。曲芝生笑道:“不要紧,时间还早得很,不会耽误黄小姐办公时间的。”青萍笑道:“我是抽空来的,曲先生不看到我还和师母站在一处吗?她还在等着我呢。”说话时,继续地送来一道铁扒鸡。她并没有动刀叉,将盘子推到一边,打开手提包来拿出一条雪白的绸手绢,去擦嘴。当她抽那手绢的时候,却把皮包里面一叠道林纸楷书的稿子带了出来,一直被带着由桌子角上落到地下去。虽是如此,她依然没有感觉。曲芝生看到,便是义不容辞的离开座位,弯着腰下去把那稿纸拾了起来。
曲芝生是个经营商业的人,当然对商业契约很内行,他很快地眼睛扫了一下,就知道这是一纸合同,没有敢停留,便两手捧着送到青萍面前来,笑道:“这是一张合同吧?落在地下了。”青萍“哟”了一声笑道:“糟糕,把这玩意丢了,我赔不起呢。曲先生你是个内行,你把这合同看看,有什么可斟酌的地方没有。”曲芝生原是不便看人家商业上的秘密,只是黄小姐叫看,决不能拒绝,笑道:“我实在也不敢在关夫子面前耍大刀,但长长见识也是好的。”于是两手接着,很郑重地把这纸合同看了下去。
青萍坐在对面,倒不十分介意。茶房送着布丁来了,她从从容容的将小匙一点一点儿舀着吃。曲芝生看完了,依然折叠好了,送到她面前放着,笑道:“这合同订得很完善的,字里行间,简直无懈可击,是黄小姐拟的吗?”青萍摇摇头道:“我哪有这项本领。你以为在我皮包里,这就是我的手笔吗?这不过是经理托我经手,送给总经理去看的。”说着,她微微皱了眉头子,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了一笑道:“一个大小姐管这些事,时代真是不同了,其实我真不愿管这一类的事。”曲芝生笑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事业,男女都是一样。焉知黄小姐将来不成为一个大金融家、大企业家?”她掏起胁下掖的白绸手绢,轻轻地揩摸了两下红嘴唇,微微地转了一下眼珠,带着几分笑意。曲芝生每见她一笑,心里就是一动,尤其是她这种要笑不笑的样子,叫人看到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醉意。但同时心里也就警戒着,人家是一位眼界高大交际广阔的大小姐,可不能在人家面前失仪,便正了颜色道:“我说的是真话。不过经营事业的确是麻烦的事。一个作小姐的人,为了这些货物资金,不分日夜操心,实在也减少人生的趣味。为人在世,也不光为了钱活着的。”青萍又把眼珠向他转着看了一下,微笑道:“这在一个生活解决了的女子说来,那是很通的。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不敢夸下那样的海口。”曲芝生道:“难道黄小姐还会为了生活问题担心吗?”这时,茶房送上代用品咖啡来了。她端着咖啡杯子,将嘴抿了两下,微笑道:“我们是生朋友,我不便详细的说,彼此过往久了,你自然就明白了。”她将胸脯舒了一下,像要叹口气的样子,结果又忍回去了。
曲芝生自在暗地里揣测了她几分出身,不过看到她住在温公馆,又曾自己驾着小座车到郊外去游玩,料着她也不会为生活而烦恼。现在听她的话,好像是很有点经济不自由,这也不必研究。不过她说彼此过往久了,自然就会明白,大有引为一个知己的趋势。这种女子大概是不大容易用物质去引诱,只有青年男子是她们所追求的目标。自己说是票青衣的,大概这是她爱听的一句话了,便笑道:“是的,自然人生一方面要有生活趣味,一方面为了企图得着这份趣味,也不能不找点钱。”青萍就抬了眼皮对着他脸上注意了一下,笑道:“那么,曲先生经营了许多事业,难道就为的是票青衣的这一份趣味?”她这句话说出来,是十分的轻微,只让对方的人,听到一些声音。不过曲芝生的全副精神,都注意在黄小姐身上,她说着什么话自不会不听到。这正是自己猜着了,她爱一个票青衣的青年男子,这就立刻在心里感受到一种奇痒,便也情不自禁地在西服衣袋里,抽出一条花绸手绢,擦摩了两下脸腮,笑着点头道:“黄小姐说得对的,我就是注重人生趣味。我若不是为了人生趣味,我还不去经营这些商业呢。”青萍又向他脸上看了一看,笑道:“这样说来,曲先生对于玩票,倒是一个中心信仰,什么时候唱戏,我一定要去瞻仰瞻仰。”他笑道:“怎么说瞻仰,那简直要请黄小姐指导。”青萍笑道:你们贵票社里,也有女票友吗?他道:“有的,只是不十分高明。尽管上后台,没关系。那里女宾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