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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早是知道这件事了,便含笑走出来道:“大概今天的棋运不好,人家让你几个子呢?”说着,将泡好了的一玻璃杯茶,双手捧着送到他面前茶几上。老先生起了一起身子,笑道:“我成了什么人,输了棋,回家和儿女们啰唆吗?你总是护着他们的短。”老太太笑道:“老太爷,你不是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反正是管不了,随他们去吧。好在宏业夫妻也要去,他们是老香港,彼此当有一个照应。”她说着话,可就站在老先生面前,大有先行道歉之意。他看着老伙伴这种委屈样子,也觉得老大不忍,笑着叹口气道:“随他去吧,可是宏业夫妻怎么也要走呢?”
老太太见问题轻松了,这才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道:“什么缘故,那不用问,无非是重庆一切都没有在香港舒服。原来人家银行招待所里面是不住家眷的。二小姐住温公馆,宏业住在招待所,怪不方便。找了两月的房子,不是嫌出路不好要爬坡,就是嫌没有卫生设备。出路平坦了,卫生设备也有了,又嫌着少一个院子,或者没有私人防空洞。除了自己盖房子,哪里能够样样都称心?近来看到大家要去香港,而他们自己接到香港的来信,也是说谣言虽多,一切都像从前一样,所以就动了心,还是回香港去。他们说还有个退步,万一香港有问题,他们可以退到澳门去。”
老太爷听了,噗嗤的笑了一声。大家看这情形,老头子是一百个不以为然。话说下去,也只是各人找钉子碰。因之就把香港问题抛开,只说些别的事。亚英是此志已决,这事也不能大过婚姻问题,和黄青萍订婚,也是先斩后奏,向香港跑一趟,这根本与家庭没多大关系,报告既毕,自也就不再提了。倒是老母亲悄悄地向他道:“你还是多多考虑,进城去向你大哥问问消息。”又嘱咐亚杰也多多的打听。他们虽没说什么,也只觉得母亲太不知道世事。香港局面的变化,中国官场哪里会知道呢。
他们这样把问题放在心里。次日早起,兄弟二人好像无事,还在田野里散步一番,到了午饭以后,父亲上茶馆找朋友去的时候,他们就偷着搭了公共汽车回城去了。
亚英虽是搬到李狗子公馆里去住了,却感到许多不便,依然瞒着他夫妻,在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这时行期在即,不能不向人家告辞,就便和他商量作保的事,便邀着亚杰一路到李公馆来。这是下午四点多钟,正是电影院第二场电影将开的前半小时。李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红的旗袍罩着条子花呢大衣,而且里子还是墨绿的,这颜色的配合是极其强烈。她一见亚英,就抢步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郎格两天不见,啥子事这样忙?”她伸出来的手,除了指头上带了个钻石戒指,还在手腕上套了一只油条粗细的黄金镯子。
亚杰在旁看到,立刻觉着这是一位周身富贵的太太,脸上未免泛出三分欣赏的笑容。李太太看了,还没有得着亚英的答复呢,便回转头来向亚杰笑道:“这位先生跟二先生长得好像,哦!兄弟吗?”亚英笑道:“这是我舍弟亚杰。”李太太才放了亚英的袖子,向亚杰点着头道:“请到家里坐,李经理上公司去了。”说着,把客人引到客厅里坐着,佣人敬过了茶烟,李太太坐在对面椅子上,对亚英脸上看看,又对亚杰脸上看看,然后笑道:“真是像得很。”亚杰倒让她看得难为情,不由得红了脸。亚英笑道:“兄弟还有不像的吗!”李太太身子一扭道:“那不一定,我和我妹妹一路走,人家就看不出来是姐妹。就是说明了,别个也会说不像。二天她来了,我引你见见。你看我这话真不真。”亚英笑道:“这个约会只好稍缓一步了。三五天之内,大概我要到香港去。”李太太就起了一起身子,瞪了眼睛望着他,问道:“这话是真的?”亚英道:“我何必骗你呢?李太太有什么东西要带的没有?”她道:“听说那个地方也要打国战,你到那里去不害怕吗?”亚英道:“那个地方,也许不会打仗。”李太太道:“听说香港比重庆好得多,啥子外国东西都有。”又道:“今天晚上你弟兄两个一定在我公馆里消夜。我叫厨子给你们作几样成都菜吃,你们不许推辞。”说着,望了亚英一笑,还把带着钻石戒指的手指,向他指着。
亚英道:“我一定叨扰,我还等着李经理回来谈话呢。”李太太听了十分高兴,她也不想出去了,把她的手皮包夹着,带进内室去。亚杰向亚英笑道:“这位夫人,就是这样留客?”亚英低声道:“你不要看她过于率直,对人倒是真有一番热忱。你就在这里等着仙松回来,将来还有事托他呢。”亚杰道:“哪个仙松?”亚英低声笑道:“就是李狗子,终不成人家这样待我们,我们还径直的叫人家小名。”亚杰笑道:“人有了钱,就是怕死。看他新取的这个名字,完全是在长生不老上着想。”说着,李太太换了一件紫色底蓝白套花的绸旗袍出来,一面走,一面还在扣着胁下的纽扣,站着笑问道:“哪个学长生不老?”亚英怕她知道了弟兄们的谈论,立刻应声道:“我学长生不老。”李太太因他坐在长沙发角上,就在隔着茶几的小沙发上坐了,笑道:“你真有这个意思?你不要到香港去,有个峨嵋山的道人,他会传授仙法,过两个月我要去朝峨嵋,我们一路去吗?花钱没得问题,我听人家都说只要年年去朝峨嵋,就可以长寿,我们上山敬菩萨多多许愿吗,总有好处。有个老太爷年年朝峨嵋,活到一百多岁。”
亚杰坐在对面椅子上,听了她的话,又看了她这分殷勤,也就明白亚英有这样好的公馆,可以下榻,为什么还不愿受招待的缘故了。幸喜李狗子在二十分钟之内就回来了。也是呢帽,呢大衣,脚下踏着乌亮的皮鞋,手里拿了手杖,挺着大肚子走进院落。李太太一见就叫道:“今天郎格回来得这样快?你知道家里有客吗?”李狗子走进来,看到区氏兄弟,连帽子和手杖一齐丢到椅子上,抢向前两步,和亚杰握着手道:“老朋友,老朋友!我老早就想见你,总是没有机会,这次由仰光回来,一定很不错吧?挣了多少外汇?”说时,他那脸笑着拥起了几道皱纹。
亚杰听到了他那种口音,就想到他当年在南京拉车的生活,也就想到那个时候,肯和他聊天,正因为他是一个卖力气人,给予他一分浓厚的同情。现在看来那情形大为不同了,一开口就是外汇。便笑道:“我们有什么错不错,四川人说话,给人当丘儿,发财是属于经理先生方面的。”
这时,有个男工进来和他拿去了帽子和手杖,他一脱大衣,也交给了男工,然后向亚英笑道:“昨天家里请客,老等你不来,又是三天不见,什么事这样忙?”李太太道:“别个要出国,要到香港去了。二天,我们也坐飞机去耍一趟。”李狗子一手扶了亚英的肩膀,一手握了他的手摇撼着,笑道:“你越来越有办法了。”亚英笑道:“有什么办法,我是去冒险,我正有话向你请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