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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英原来想今晚上去找老三谈话,带了三分酒意,就不能再去了。他回李家一宿好睡,次晨九点钟去会着亚杰,把自己的意思对他说了。亚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这样快,这几天美日谈判的形势很紧张,我倒主张你看两天风色。”亚英一摆头道:“到了现在,根本无考量之余地了,就是香港大炮在响,我也要去。”亚杰道:“你告诉了大哥没有?”亚英笑道:“他那种脾气,比父亲还要固执一些,以不告诉他为妙,可以省了许多口舌。我想临行的时候,和他通一个电话吧。”
亚杰望了二哥,叹着一口无声的气,看看表已十点多钟,也不能和他多辩,立刻奔上汽车站。到了乡下已是下午三点钟。他知道老太爷照例是坐茶馆下棋的,且不回家,先走向茶馆来。区老太爷躺在布睡椅上,架上老花眼镜,正捧了一本英文杂志在看。他一回头看到亚杰,问道:“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回来?我听说,这些时候有汽车的人,正在抢运东西。”亚杰道:“这种情形差不多过去了。原来大家猜着怕是太平洋会发生战事,向里面抢运货物,现在大家麻木下来了,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老太爷将眼镜取下,揣入衣袋里,却把这本杂志伸到他面前道:“这就是香港来的一本美国杂志,人家都说,日本人已把炸药的引线拿在手上了。那就是说日本人爱什么时候把战争爆发,就是什么时候爆发。”亚杰接过杂志来一看,因道:“这是上个月的杂志呢。”老太爷道:“坐下来喝碗茶吧,为什么这样匆忙,临时起意下乡的吗?”
亚杰听听父亲的口气,正是和亚英的趣味相反,觉得这消息还是慢慢说出来的好,幺师泡了一碗茶送在茶几上,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道:“各人的观察不同,有些人认为日本人外强中干,他不敢和英美真打起来的,所以有些人愿意到香港、上海去的,还是继续地去。”老先生淡笑了一声道:“自然是有,苍蝇还不是照常到刀口上去舔血吃吗?”亚杰心想这话音严重得很,在茶馆里把父亲说僵了不大好,于是默然地坐了一会才道:“爸爸,我们回去谈吧,有几句话回去和母亲一同商量。”说时,他脸上带了一点微微的笑意。老先生道:“哦,这两天你看到朱小姐吗?这孩子大体说得过去。”亚杰道:“看到的,但并没有说什么。”老太爷微笑道:“我和你回去再说,家庭就是这样一个半新不旧的家庭。”亚杰听父亲这话,一直是误会着,也不好立刻给予他一个更正。
老太爷会了茶帐,起身向家里走。亚杰跟在后面经过平原上一条人行路的时候,父子说着闲话,老先生问道:“你二哥到香港去的那个计划,已经取消了吗?”亚杰道:“我正为此事而来。”老先生道:“怎么样,他不肯接受劝告?”亚杰道:“他们男女一行六个人,定好了明天的飞机走。”老太爷突然地回转身来,站着望了他道:“什么!他们明天就要走了?亚英怕回来我会拦着,他所以让你回来代为通知。”亚杰道:“那倒不是,他这两天忙着在各处凑齐款子,分不开身来。”老先生道:“现在几点钟了?大概进城的班车没有了吧?”亚杰道:“爸爸要和亚英谈谈的话,明天一早进城也来得及,到香港的飞机,照例是晚上起飞的。”老先生叹了口气,并不再说什么,缓缓地走回家去。
到了家里,亚杰一谈这事,全家人都不赞成,觉得这样走实在是太突然。亚杰虽不同意亚英的举动,可是这已不能挽回的,说多了也是徒然,因此只是默然。次日早起,同着亚男和老太爷一路进城,预备和亚英面谈,可是碰巧了这天公路局贴出布告来,今天因酒精没有运到,暂不售票,等酒精运到再临时决定。于是三人商量一遍,只好赶上前面大站,坐马车走。殊不知马车也为了没有汽车,拥挤的了不得。等了两小时之久还挨不到他们。于是又改了走一截路,坐一截路的人力车,耽误再耽误,到了重庆市区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
亚杰陪着父亲先在小茶馆里休息休息,却让亚男到温公馆里去打听,看走的人是否在那里齐集。不到半小时亚男匆匆地来了,她首先道:“我们径直到飞机场去吧,他们已经走了。我们早到十分钟就看见了他们,他们原是在温公馆集齐的。”老太爷道:“飞机不是晚上起飞的吗?”亚杰道:“到香港的飞机要经过一大截沦陷区,航空公司看情形,随时有变化的。”老先生只说了一声“走吧”,就由茶座上站起身来,大家奔向珊瑚坝飞机场。连坐车带走路到了飞机场时,又是一小时以后了。大家先到那席篷候机室,却是空洞洞的没有人。一个茶房由旁边迎了出来道:“飞机快要起飞了,客人都上了飞机了。”老先生向亚杰苦笑道:“你看,到哪里都赶不上。”亚杰道:“大概起飞还有一下,你不看送客的人都还在飞机旁边环绕着。”他说着,就是首先一个向飞机跑道上走去,大家自也不能停住。那一架民航机,这时正打开了舱门,在一旁架着梯子,送客的人都围了飞机站着。区老太爷走向前时,亚雄由人丛中走了出来道:“爸爸还由乡下赶了来,他们都已上飞机了。我和亚英也只说了几句话。”
西门德这时由机舱门里伸出半截身子来点着头,第二个窗户里露着亚英的面孔,他正是一起身作个敬礼的样子,看他那面色似乎有点感动,分明是感到老父亲自己由乡下来送别,实在是老人家的慈爱可感,脸上就透出了几分尴尬的情形。可是区老先生只一转眼,见飞机舱门已经合上了,围着飞机的送客者纷纷向后退走。老先生和他三个儿女,也只好向后退。飞机前的螺旋桨向大家开始摇着手,好像是说“别了别了”。本来由重庆去香港算不得什么离别,只是这次老先生对于第二个儿子的走,有一百个勉强在内;偏是老远的赶来飞机场,又没有说到半句话,实在是心里留下了个大疙瘩,眼望着飞机在螺旋桨的响声里,向前奔跑,离地飞上了空中,全场送客的人都昂起头来向空中看。
亚男却牵了牵老先生的衣襟,低声道:“温先生和你打招呼呢。”老先生一回头见个穿灰鼠皮袍的人,揭起了头上的呢帽,料着这是鼎鼎大名的温五爷了。便迎向前拱拱手道:“一向久仰,孩子们又常在府上打搅,只是无缘拜会。”温五爷笑道:“我曾屡次托二小姐向老先生致意的。老先生的清高品格,我是敬仰的,不是都来送人,还不知道何日会面。令郎都是干才。”老先生微微叹了口气道:“他们这些作风,也全非兄弟的本意。”温五爷笑道:“香港也无所谓,你老先生可以放心。”
机场上自也不便多说什么,大家微微一笑,再抬头看那飞机时,已经飞向很远的长空上成了个小黑点了。温五爷笑道:“该回去了,我坡上有车子,老先生到哪里,兄弟可以恭送一程。”区老太爷到了这个时候,倒有点怅怅不知所之,便笑着道:“我上坡就到了,改天再来奉看。”五爷自也不勉强,上了坡各自分手。亚男问道:“爸爸说上坡就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老太爷笑道:“这是我顺口推托之辞罢了,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今天在哪里落脚,干脆我爷儿俩去住旅馆,我也不打算去打搅哪一个。我在城里打算住两三天,看看许多好久没有见面的朋友。”亚雄兄弟们都知道父亲有一种不可言宣的情绪,留着他在城里玩几天,让他心里舒适一下也好。亚杰是跑五金生意的人,这些消费的地方绝对有办法,于是在高等旅馆里,找好两间房间,大房间安顿父亲,小房间安顿妹妹。晚上留亚雄在一处吃了一顿小馆子,又看了一场话剧。